范氏道:“这又是旁人以讹传讹弄出来的事了。我们元家诗书人家,家里书呆子不免多些。就说你姐夫那个性子,说他傻倒也不傻,就是死拍拍的不招人待见。二少爷比起他还好些,只是因为有一回跟着家里人去乡下田庄闹出了些笑话,这才传出那些话来。那次去的人多了些,又乱了章程,丫头们没留神就把他给丢了。找了一天不见人,最后在一个庄户家里找见了??”
赵氏不解道:“小孩子家走丢是常有的事,本在情理之中,和他傻不傻的有何相干?”
范氏掩口葫芦而笑,又道:“他被找到时,已被人剥了个精光,那庄户的婆娘站在院里捏着鼻子拿着水瓢死命地往他身上浇水。大家都唬了一跳,一问方知,他竟失足掉到人家茅厕里去了。这也就罢了,当时田庄上能出动的人都出动了,找到他却是这副模样,由不得人不笑他,这傻儿的名头就这么传出去了。二少爷那年十二,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他自家也觉没脸,从此轻易不肯出门,只在家里发愤读书。如今元家小辈里头,就数他学问最好,去年还考中了秀才哩。”
赵氏起先还不信,只道范氏和她打马虎眼儿,而后又听得那元项林如今已是秀才之身,这才信了几分。旁的都可以编,这功名却是实实在在的。元项林若真如传言中那般痴傻,如何考取功名?
范氏见她有几分意动,于是又说道:“我们元家几房早就分了家,按说这事也不需我操心。二少爷这般人材,若不是因这谣言,何愁说不来亲。我这不是想着,若能促成这桩亲事,你们大小姐早早出了门,你也早些省心。再者,若和元家成了姻亲,妹夫在官场上也多些助力,他定要感念你的好处呢。”
还有一个缘由,范氏闷在肚里没有说出来。不用她说,赵氏自家也明白,元家是世代书香门第,而郭家原是寒门小户,虽然熬出了一个七品芝麻官,毕竟势单力薄无根无基。若是寻常时候,这样的好事哪里轮得到他们。就连范氏当年能嫁进元家,也是因为元克振是不得宠的庶子,又是个天生的跛子,门当户对的人家不愿姑娘嫁过去受委屈,这才娶了范氏。
“过了这村可就没这店了,这样大的便宜,叫旁人得去了岂不可惜。”范氏趁热打铁。
赵氏思量半晌,已是有了主意,说道:“七姐,你这回就是说破天去,我也不肯管这咬手的事了。我们大小姐成日里疑神疑鬼的,我就是把心掏给她,她还要掂量掂量有没有下毒呢。这热脸贴冷屁股的事,我也不稀得做。索性我把少爷叫过来,你两个合计罢。她信不过我,总能信得过她亲兄弟罢。”
于是着人把郭永穆找了来。
少年人到底面皮薄,郭永穆进门前想了一车子兴师问罪的话,真进屋见着了人,两下里客客气气见了礼,他又碍着晚辈的身份不知如何开口了,一时间颇有些踟蹰。范氏是大家子里做媳妇的,婆婆妯娌小姑一个不缺,见风转舵是她看家本事,于是不等郭永穆开口,她自家便忙不迭解释起来,把方才和赵氏说的那番话又细细分说了一遍。
若说赵氏信了三分,那郭永穆就信了个八分。算算年纪,元项林比他还小一岁,他自觉读书也算说得过去了,可如今还不曾下场试过身手呢,然那元项林竟然去年就考中了秀才。这样的人若是脑袋有病,那他郭永穆脖子上长的就是个西瓜了。想到这里,他便有些埋怨妹子多心、曹五娘多事,好好一件喜事弄得这样一波三折。
一会儿工夫,郭永穆的心思便转了个大弯。但为着妹子着想,他不免谨慎了几分,虽然心中千肯万肯,嘴上却不敢把话说满了,只说自己做不得主,这样大的事情还是要和父亲商计的。
范氏情知他两个都已被说动,也不戳破,边边角角地又敲打了一番才作罢。
送走了范氏,赵氏便和郭永穆说道:“你快快拟封信给你父亲,要拿主意还是他。再劝劝大小姐,不要以为这样的好事天天都有。”
郭永穆深以为然,于是去和妹子说知。
郭永芳听了气不打一处来。她本打算借着这个机会为自己讨个说法,不料她兄弟拆台拆得甚快,才去了一炷香的功夫就被人牵着鼻子走了。“太太这位表姐竟是个女随何、雌陆贾,三言两语就哄得旁人团团转。”郭永芳没好气地说道。
郭永穆忙道:“她是元家人,当然要说自家人好话,但你细细思量,她说得也有几分道理。”
这其中利害郭永芳岂能不知,只是女孩儿家碍着脸面不肯松口,更何况此前她当着赵氏的面百般嫌弃这门亲事,所以一时半会下不来台,还要妆乔妆乔。偏偏郭永穆不解内情,生怕妹子转不过弯,一个劲儿地劝说解释,不料说得郭永芳益发羞恼,连声喊顾小溪端茶送客。
郭永穆悻悻走了出来,还不忘嘱咐顾小溪道:“千万看好大小姐,她若再让你去找曹妈妈,你就先来说与我知。”
“知道了。”顾小溪应道。
郭永穆又道:“你的事情也不要着急,待大小姐的亲事定下来,我便出面替你把投身文契要来。”
这是和她谈条件了,一个两个的都是这般手段,果然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顾小溪暗自腹诽,嘴上却道:“让少爷这般费心,奴婢也不知怎么报答,只能好好伺候大小姐,让您放宽心。”
若是平常,这话也没什么。偏偏今日郭永穆对这丫头上了心,便听出了些不一样的味道,于是又扫了顾小溪一眼。丫头低眉敛目,嘴边还挂着一丝浅笑。和她说的话一样,她的姿态看似恭恭敬敬,细品却透着些讥讽。
他正思量间,顾小溪已经转身回屋了,一句多余的话也不曾说。从前他以为是木讷,现在看来,兴许是人家根本就懒得多说。
这丫头果然有些古怪。
且说郭永芳撵了兄长出去,心内也颇有些忐忑。就在不久前,她才写过信骂那元家行事卑鄙,父亲又是个耳根子软的,这些话他若真放进心里去了,想再回头便难了。
她一面暗悔自己上次太莽撞,没深查就急着嚷嚷,一面又担心父亲这回真个硬气起来回绝了亲事,这打落的牙齿她便只好自家悄悄吞了。
是以不过两三日的工夫,大小姐就消瘦了半圈。
熬了数日,终于等来了郭老爷的回音。想来郭老爷也掂量过利弊,于是不负众望,竟然不计前嫌地再次应下这门亲事。郭永芳得知消息,暗地里欢喜了一场,人前却不肯露了行迹。
她这回打定主意不松口,只借着父兄之命,她就坡下驴便是。郭家上下都以为她不情愿,必要巴着哄着生怕她不肯嫁。这样一来,她便不必承赵氏的情了。她只道无人知晓她这点儿做张做致的小心思,却不知顾小溪早就看了个透,不过揣着明白装糊涂罢了。
赵氏得了信,赶忙着人和她表姐说知。不出几日,元家便差了媒人送来草帖子,对了八字,万事俱备,只欠东风。赵氏又怕郭永芳那头再出什么幺蛾子,便把顾小溪拐来问话。那丫头傻兮兮地只会搓弄衣角,自是一问三不知。赵氏也没指望她能套出郭永芳的心思,于是又敲打了她几番,威逼利诱叫她把人看紧了。
大小姐虽然不哼不哈,却把赵氏心头火苗拱得一日旺似一日。妥妥的一门亲,明摆着是高攀了,郭永芳还是不领情,这是生生地打她这个后母的脸呢。老爷不在家主事,日后议亲、下定、打点陪嫁都是她出头,谁耐烦替这讨人嫌的丫头劳心费力。她有心敲打敲打郭永芳,又怕以大小姐的脾性再闹出什么事来,婚事一黄,传出去旁人只会说是她这个后母不贤。于是便盘算着全家动身去颖上,叫郭仲元自家打理这些鸡毛蒜皮,她也好全身而退。
赵氏主意一定,便把郭永穆叫来合计。她只说姑娘将来出嫁了,再想回娘家就不大方便。大小姐自幼丧母,只有一个亲爹,出嫁前父女应多处一处,以免日后落个遗憾。且老爷在外没个知冷知热的家人,日子长了终是不好。全家人住在一起,既能同享天伦之乐,又能彼此照应,这样好事何乐而不为。
郭永穆心里当即打了个突。那日郭永芳说漏嘴,虽叫他用大道理压了回去,暗地里却也不是没有心结。无风不起浪,郭老爷在任上偷偷纳了个人,多半确有其事。太太尚不知情,若是兴兴头头去了,和那位小星两下里撞上岂不尴尬?他是个孝子,本着为父母分忧的心,便想劝阻赵氏。但赵氏今日说的话十分周全,他一时间也挑不出话来阻拦,便有心拖延些时日,悄悄和父亲通风报信了再去不迟。于是他先是一口应下,又说要择个吉日再上路,此间还要收拾行李、做箱架、雇车马,因是一家子人都去,庄户上的帐目少不得还要理一理,嘱托个可靠的庄人代为看管。如此算下来,没有十天半月还动不了身。
赵氏这辈子除了出嫁就没出过远门,听他说得头头是道,便应允下来,不疑有他。
稳住了赵氏,郭永穆便忙忙地去找妹子商议。
郭永芳自打订了亲,姑娘家的心事就去了一多半。未婚夫还是个读书种子,更是叫她称心如意。然她贵为桃花镇的才女,自然不肯让夫家人小觑了,于是读书作诗益发勤勉。旁人见她足不出户,只当是她不满亲事,心中意难平。殊不知她人在郭家,心神已有三分飞去元家红袖添香了。
见着了妹子,郭永穆便把赵氏要去颖上的打算和她提了提。郭永芳听了心中窃喜,却小心翼翼没露出喜色,说道:"太太真是个精细人,明明是避嫌不想沾手麻烦事,却说得这般好听。既如是说,那便走一趟又何妨。"
在这个家里,郭永芳一向都是和赵氏唱反调的。赵氏想往东,郭永芳就一定会往西。郭永穆本想把事情透露给妹子,由她出头折腾一番,就算拦不住赵氏,多少也能拖延个几天。然而郭永芳今日难得的配合,倒叫郭永穆刮目相看了,他忍不住问道:"你明知她是不想替你操持婚事,也情愿听她摆布?"
郭永芳说道:"太太有张如簧巧舌,头发牵着老虎走,理能服人。我情不情愿的又能如何?"
郭永穆叹了一口气说道:"可这一去不知是喜是忧。爹爹既然不曾使人来接,兴许是有不便之处。我们这样贸贸然上门,万一弄得家宅不宁,便是罪过了。"
他说得隐晦,郭永芳却听得敞亮。虽是自己的亲兄弟,她也没有嘴下留情:"哥哥,上次你自家也说纳妾不是什么大事,如今太太说要去任上,你又怕东怕西。就算爹爹真娶了个小,太太也是堂堂正正的嫡妻,去任上也是名正言顺,有什么罪过可言?你还说曹妈妈听风就是雨,爹爹只不过是买了个婢女服侍罢了,这话是不是你说的?你当时既然不信,如今又为何不安?我是该说你虚伪呢,还是该说你咸吃萝卜淡操心?"
这一番抢白句句戳眼,郭永穆也无话可说。本想和她商计个对策,却生生碰了一鼻子灰,于是略坐了坐便悻悻而归。
单是想想到时去了颍上,见了大着肚子的新人,赵氏该是什么模样,郭永芳就心花怒放。她愈想愈妙,于是把顾小溪叫了进来,吩咐她去见曹五娘,把这些天的消息递过去。
顾小溪这才知道赵氏打算全家一起去老爷任上,心下不免也有些雀跃。大宋江山,她只瞥见过区区桃花镇。若能出去领略一番,也不枉她来此一遭了。于是她照旧买通了刘婆子出门去。巧的是,郭永穆在妹子那里碰了壁,便转而去了油坊里打探消息,又被装聋作哑的曹五娘摆了一道,生了一肚子闷气往回转。路过青柳巷口时无意往里瞧了一眼,正瞄见一个小姑娘的背影,白白的衫子青青的素裙,好似一把沾着露水的小葱,叫人直想捉到篮里带回去。他便不免多看了两眼,却越看越不对,那不是他妹子的丫鬟又是谁。他正欲唤人,却想到自家前脚刚走,妹子后脚就使了丫头出来,莫不是又去和曹妈妈通风报信的?想到曹五娘那唯恐天下不乱的性子,郭永穆忽然明白了妹子今日为何轻轻巧巧就答应去颍上了。她必是早和曹五娘商计过了,这是专等着看太太的笑话呢。饶是他涵养甚好,这下也不免生气。妹子为着私人恩怨,和外人一个鼻孔里出气,只想着和太太过不去,却一点不顾惜他作哥哥的为难处。妹子不晓事,她的丫头也是个没心没肺的。他前几日刚叮嘱过这丫头,让她有事就来和他通报。不想这丫头竟如此不把他放在眼里,说也不说一声就出来了。鬼使神差的,郭永穆决定跟在丫头身后。待她到了曹五娘门前,他就出来抓个现行,看她两个还有什么话说。可跟了几步又觉得不对,去油坊里要往西去,这丫头却是往东边巷子深处走,她这是要去哪里?顾小溪哪里知道自己已被盯梢,只见她慢吞吞从青柳巷一路踱到孝永巷,还在巷口的胡饼摊旁流连了好一会儿。奈何两手空空,不过瞧个新鲜罢了。孝永巷是条斜巷,西北通四方街,东南连着青柳巷。顺着西北一直走,出来还是四方街。到底还是兜回这里了。虽然不明白顾小溪为什么要绕路,郭永穆还是远远跟着,且等瞧她有何动作。
眼见油坊里的巷口已经到了,那是曹五娘家所在处,顾小溪却丝毫没有要停留的意思,只见她悠哉哉在街上溜达着,不时张望两旁店铺,一会儿瞄一眼卖古玩的隆宝斋,一会儿在卖胭脂水粉的馥郁斋门口瞧上几眼,兴致勃勃得倒像是出来逛街了。
不一会儿,便到了青柳巷口。只见顾小溪转了个身,裙角一闪便倏忽不见了。
难道就这么绕一圈回去了?郭永穆连忙跟紧了几步到巷口,探头向里张望,顾小溪果然正往郭家后门走去。他到底按捺不住心底好奇,装作刚刚路过的样子走出来唤道:“咦?小溪?你什么时候出来的?”
顾小溪听得有人叫她,回头一看是大少爷,只得不情不愿走过去回话。
郭家女眷无事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她一个丫头偷偷摸摸从后门出入,怎么说也圆不过去。替大小姐跑腿买东西这种蹩脚的说法,不过是给贪钱的刘婆子一个睁只眼闭只眼的理由罢了。且郭永穆也知道郭永芳常遣她去见曹五娘,再瞒也没意义。
于是她上前说道:“方才小姐让奴去见曹妈妈,奴就去前院走了一趟,见您不在,又怕耽搁久了小姐生疑,只好先出来了。”其实任她横看竖看,郭永穆都不像是能镇住郭永芳的样子。弄不好让郭永芳知道了,她就里外不是人了。所以她压根就没打算去找这位软绵绵的大少爷。
郭永穆有心唬她,便道:“所以你又偷偷出来替她两个牵线搭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