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觉醒来,风萧萧起身,重整衣冠。李满、林墨也推门进来,倒茶送水,打理妥当之后,林墨方道:“禀侯爷,阁中大掌柜来了,因侯爷歇下,已在外候了好一阵了。”风萧萧听了笑骂道:“你怎么做事的,竟让大掌柜在外等这么久!还不快请。”
周应搂着几本账本子快步走进来,他约莫五十来岁,穿一件灰蓝府绸夹袍,外罩一件大毛对襟直翘,花白的头发梳得溜光。周应见了风萧萧先趴在地上磕了个头,道:“侯爷玉安!”风萧萧笑道:“周大掌柜请起!一向可好?你也是府中老人了,如何这般多礼?”
一旁李满忙端过一张圆杌,周应坐了,才道:“老奴一向念着侯爷,恨不能日日伺候侯爷,偏侯爷看重,将这一大铺子交给我,若做得不好,哪还有脸来见侯爷呢?”风萧萧道:“你做的好,我也亲见的,这店里一日日热闹起来,财源广进。”周应垂泪道:“侯爷明白我这份苦心,便是体恤老奴了。”
林墨送上一杯凉茶,周应揩了泪,连吃好几口,又道:“禀侯爷,昨日店里盘点了,老奴赶来向侯爷缴帐的。”风萧萧听了,将手一摆,对李满、林墨二人道:“我们要议正事,你们且去外面守着。”二人退出去了。
周应将账本子往桌上一放,道:“今年托侯爷的福,生意越发兴旺了。”风萧萧‘唔’了一声,拿起账本看着,周应在一边道:“禀侯爷,今年我阁****售出了各色绸缎三百余匹,绫布、罗纱、绡、绢等共一千余匹,棉麻三千匹。共计得银三千八百余两,除去工钱、货款,净得银七百五十两。”
风萧萧一边翻看,一边不经心道:“上年交的是六百四十两,今年果然多了些。”周应谄笑道:“些许零头,不够侯爷赏人的。”风萧萧越看越快,最后将本子一合,怒道:“好你个周应!竟哄到我头上来了!”
周应慌忙跪下道:“不知侯爷此言何意?老奴句句属实啊!”风萧萧冷笑道:“你还嘴硬,我便教你个明白,阁中此番卖出各式绸料布匹五千余匹,共计得银四千两,扣去本钱、花费,净余银一千两!我说得可对?”
周应面青唇白,一径碰头道:“侯爷可是听了旁人的胡诌?老奴冤枉!侯爷切莫听信他们,那小人一不遂心,眼红心黑,挑火使绊,有什么说不出来的?求侯爷细细体察,莫要中了小人奸计!”
风萧萧轻轻一笑,缓声道:“原是这样,周掌柜不必惊怕,我绝不冤枉一个人。”“李满!”风萧萧提高声音叫道:“去请徐庆、陆云深来。”李满应声去了。他和林墨在外听得不对,却不知如何是好,正自焦急,听到吩咐当即去办了。
风萧萧将手压在几本帐上,笑道:“这两人盘账是把好手,叫他们清一清帐,也好还周掌柜一个清白!”周应如同被人当头打了一闷棍似的,呐呐不成语:“这····侯爷····不成的·····”
风萧萧咬牙笑道:“我再问你一遍,总共得银多少?三千八还是四千?可交账多少?七百五还是一千?”周应艰难的吐字道:“就····就是····三千八····”风萧萧森然道:“怎么吞吞吐吐的?刚才不是还振振有辞吗?嗯?我记得你全家连带孙女、孙子都在籍上呢,你若顾惜他们性命,就从实说来!”周应连连叩首,却不开口。
风萧萧劈手将桌上茶盏摔到周应面前,冷茶四溅,周应不禁哆嗦了起来。
风萧萧拍案而起,指着周应咆哮道:“我乃堂堂宣州乌陵侯!本侯洞彻万里,明察秋毫!这等鬼蜮伎俩,有什么瞒得过我的!先祖一刀一枪,流血搏命才换来的荣华家业,岂能让你们这些奴才私吞了去!”
一会,门外敲了几下,林墨怯声道:“侯爷,徐、陆二位来了。”风萧萧冷笑一声,道:“进来罢。”李满、林墨和徐庆、陆云深进来了,郭秀、李小叶也闻讯赶来,见风萧萧满面震怒,大异寻常,均不敢作声。
众人小心翼翼进屋,风萧萧寒着脸,一连声吩咐道:“徐庆、陆云深,你们坐这,把帐好好盘一盘!李满,你和郭秀、李小叶带几个人去将账房封了,所有账目搬到这儿来,一片纸也不许剩!明白了么?”众人答应一声,各自去了。
周应还没听完,就软倒在地,风萧萧厌恶的看他一眼,道:“林墨,把周掌柜扶起来,趴在地上,成什么样子?”林墨忙去外间搬了张榆木圈椅,放在角落,搀着周应坐上去,周应面色如土,失魂落魄的,任林墨摆弄。
不久,一尺多高的账目就尽数搬过来了,这么大的阵势自然惊动了不少人,二掌柜何明远也赶过来,赔笑着问一句,风萧萧没好气的发作道:“亏你还是二掌柜呢!也不知道规矩?什么问不问还不清楚?赶紧的,叫外面那些人回去干活!这店还没倒呢,个个都没事作了?在外探头探脑的,成何体统!”
何明远碰了一鼻子灰,讪讪的出去赶人了。在角落瘫坐的周应猛然扭头望着他,眼中迸发出疯狂仇恨的目光。
风萧萧不再开口,众人也不敢说话,此时屋中静极,只余下算珠拨动的声音。
风萧萧独坐着,暗自思量,辰后当年未嫁时,王府的收支也是一团糟,各执事欺上瞒下,损公自肥,辰后初管事时,亦是千头万绪,纷乱无章,辰后茫然无措,也不知多少人袖手看笑话儿。可他生性倔强,硬是咬牙挺着,时时请教,处处专研,一点一滴弄懂弄通。
后来辰后访得一名捕为师,隐名伪姓,屈身求教,习得‘钩距法’,此法精妙无比,辰后凭此明彻秋毫,凡遇疑难,立断是非,有若亲见,一府畏之如神;不仅一举肃清了府中乱帐暗帐,稳掌家业,便是日后在宫闱中也得益良多。
而此世风萧萧自父母故去之后,搁于游乐,就将店铺交与老管事打理,年末收账。他既不耐烦看那账目,也没心思过问生意(便给他也看不懂),这样五六年下来,谁不会冒出点小心思呢?
累年积弊,蔓牵枝连,风萧萧若想重掌家业,必得先以风雷之势震摄众人,这需要几个靶子,杀鸡儆猴,之所以选上周应,无他,绸缎庄他最熟悉而已。所以他成日诸事不理,懒散示人,去其防心,暗中却详查玉锦阁每日情形,推算出其一年所得,收账时再猛然发作,拿下周应。
五六年的安生日子,让周应心也大了,胆也肥了,防心也减了,做事也不够谨慎,被风萧萧一口叫破了实际收益,难免惊慌失措,风萧萧趁机封房、查账,果然拿到了真凭实据,凭这个,别说将周应送官,就是当场活活打死都没二话。
约过了一个时辰,徐、陆二人算罢,对看一眼,陆云深道:“禀侯爷,这总账上记得是得银三千八百两,开出各项支银约三千零七十两,余银七百五十两,但各分账目合起来,总得银是四千零五十八两,开出银三千零三十两,余银是一千二十八两。”
风萧萧听了冷笑道:“差了三百两?周掌柜,五年了,你也捞够了罢?”周应木然起身跪倒,双眼浑浑噩噩,没有一丝活气,花白的头发被冷汗****了,散乱贴在额上,满是皱纹的眼角也有些发暗,如同一下老了十岁。他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只是呆呆的跪着。
看他这副颓唐的样子,众人皆面露不忍之色。风萧萧冷嗤一声,道:“送周掌柜回去歇着!”郭秀、李小叶二人上来半扶半拖的将周应搀下去。
风萧萧又令人将几个账房先生找来,一亮清单,还没说上几句,几个就一五一十的招了,但都异口同声道总账乃周应阴谋策划,自己皆不知情。风萧萧也不多话,派出徐庆、陆云深接管了账房、银钱,干脆利落的将他们都辞了。
徐、陆二人清点了账房,随即送来了一千两的银牌,说是玉锦阁今年的缴帐,风萧萧拿在手上,十张挺括的百两凤纹银票,抖起来哗哗作响,风萧萧抽出一张,笑道:“今日大家辛苦一场,不消说,一人十两银子!回去松快松快。”众人欢喜谢了。
风萧萧又抽出一张道:“二掌柜也是有功之人,这一百两赏他了,郭秀,你拿去给他,并传我的话,大掌柜犯了事,这里叫他先管着。阁里伙计每人再多发两个月工钱,也过个肥年!只要忠心老实,店里不会亏待他们的。”郭秀领命而去,屋里众人悄悄的交换了个眼神。
次日,风萧萧又带着徐、陆二人和四个长随来到珍祥记,刚进门,大掌柜石清就带着两个二掌柜迎了出来,恭恭敬敬引到正厅,上了茶果,石清忐忑不安的陪笑道:“侯爷今日可是来盘账的么?账房已备好了,老奴绝不敢欺瞒,账上若有不到处,还求侯爷搁待我们粗笨糊涂,宽缓些也就完了。”
风萧萧啜着茶道:“石掌柜有心了,我本不欲多事,实在周应做的太离格了,若不惩戒一番,旁人不说我宽仁,倒要笑我糊涂了。”石清连连点头,跟着又将周应大骂一番。
风萧萧令徐、陆二人去查账,最后上账的也是一千两,风萧萧知道这数字还是有些不实,但也不予计较,收了便罢,走时,也令石清给店中每人多发了两月工钱。
出了珍祥记,一众又马不停蹄的赶往五味楼,五味楼的账目极其混乱,许多原料消耗极大,一看就知道是自吃自拿了,徐庆、陆云深勉强估算个总数,五百两。
看着这个和去年差不离的数目,风萧萧不禁皱起眉头,毫不客气的将跟着的大掌柜赵喜明训了一顿,丢下一句话:“明年若还是这个数,你也不用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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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谓钩距,其实是一种数学推理,比如要了解马的价格,就先问狗的价格,再问羊的,再问牛的,再问到马,然后参照彼此的价格,比较验算,来推测核准,这样就可知道马价的贵或贱而不会失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