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离玉正在家中,招待到访的亲友。她初一这天,穿了过年发的好衣裳,拣几样环钗打扮了,风风光光的回了家。父母兄妹接着,一家人先哭了一场,才静下心慢慢叙话。
离玉本来姓李,名叫李玉儿,他十岁时,家里父亲得了重病,不得已将她卖到风府,才有钱请大夫治好了。因此父母不当他是女儿,却当他是恩人了。家中姊姊早已出嫁了,哥哥今年也娶了亲,那时离玉出不来,只托人送了礼。
新娶的嫂嫂姓王,家里是开布庄的,早听说夫家有个妹妹在风府。阖家都十分看重,却没想到这般体面,一身衣裳都是上等青绢制的。簪钗虽不多,却样样都非俗品。
等到离玉打开包裹,将几份丰厚的见面礼一送,她更是一盆火似的赶着又是让座又是倒茶,嘘寒问暖,又拉着手将离玉从头夸到脚,亲热之极。
家里还有一个幼妹,名叫李月儿,见了姊姊这般打扮,哪有不爱看的?从早到晚跟在离玉身后,二姐长二姐短,半步不离。
离玉虽是丫鬟,每日不过做些端茶倒水,铺床叠被之事,寻常家计却是半点不通,好在家里也没人要她做活。每日香茶细点,肥鸡熟鹅,恨不得将她供起来。离玉清清闲闲地过了几日。
过了初七,远亲近邻都上门做客。离玉也出面接待,她换了一身枣红撒花的锦缎衣裳,梳妆一新,乍看来和平常人家的小姐没什么两样,嫂嫂王真真见了大吃一惊,原以为先前那身长衫已经够好的了,没想到还有一身更好的,整身都是绮云绸裁出来的。自己虽是布庄老板的女儿,也只在成亲的时候得了二身绸缎衣裳,平常都压在箱底,爱惜之极。
众人见离玉人才出色、容貌俊俏,又快言快语,落落大方,言谈举止滴水不漏,不由交口称赞道:李家姐儿是在大户人家见过世面的,这通身的气派,不是寻常人能有的!
初十这天,出嫁的姊姊李巧儿与夫主刘佳喜一齐回来了。刘佳喜拎着两只鸡,一袋炒米,李巧儿抱着一岁的儿子小满,一家人欢欢喜喜的相见。离玉也帮着装碟子,芝麻糖、茴香豆、橘饼、笋干、盐蛋、糖蒸的糯米糕…一碟碟摆出来。李母倒了点好的姜茶,多多撒上碾碎的芝麻、核桃,笑道:“大清早的,寒风又大,一路走来,定然冻着了,吃口热茶罢。”
李巧儿喝了碗姜茶,只觉周身都暖起来,见离玉端坐在桌旁,人比花艳,衣若飞霞,难免又妒又慕,又想起父亲病重时,合家惶惶,离玉被带走时的凄凉哭声,不禁又怜又爱,一时五味杂陈,复杂难言,心绪起伏。
半晌,方坐过去,拉着离玉的手,一长一短地问些话儿,“在风府有没有被欺负?”“吃穿可好?”“针线做得如何?”离玉一一笑答了。李母插嘴道:“哟,巧儿,玉儿的针线可没拉下。你瞧,我这荷包还有绦子都是他做的。还有真儿媳妇的帕子也是他做的”。
李巧儿又取出一盒酱菜,一个夏布直袋,指着笑道:“玉儿,你回来了。姊姊没什么好的,这酱菜是我亲手做的。布袋是我亲手缝的,拿着装些小东西罢。”
离玉谢过,笑着收好。这时小满醒了,闹着要抱,王真真嫁过来才大半年,最是喜欢小孩子,忙搂过来逗着玩。离玉入内取了一个叶子包,笑道:“这包是水晶蜜枣儿,是府中做的果脯,比外边卖的强,拿去给小满当零嘴罢。”又取下荷包,倒出两个二钱的银锞子,笑道:“这荷包是过年时得的,针线房做的如意式样,活计细致,兆头也好,还有两个银锞子压底,留着给小满玩罢。”
说罢依样装好,系在小满手上。李巧儿忙推辞道:“这怎么好,妹妹辛苦一年,得些东西也是应当的。这小小人儿,给他十来钱就是了,这么多如何当得起?”
离玉笑道:“姊姊不用客气,这荷包我也见得多了,不算什么,再说我头一次见小满,自然要给份厚厚的见面礼。”李母、王真真也点头笑劝,李巧儿见小满一手抓着荷包,格格笑个不停,便也笑了一笑,收下不说了。
不久,李母看了看天色,带着王真真、李月儿进了厨房。先杀了一只鸡炖上,又烫了一壶酒,割了一方肉,和些豆腐菜蔬之类,整治起来。摆了一桌,招呼众人来吃。
鸡和肉都煮的喷香,豆腐萝卜也油汪汪的,众人平日都是小饭菜,此时都围坐在一起,大口吃起来。男人们推杯换盏,喝几杯小酒,说些经济买卖的话头。连小满也张着小嘴,吃得正欢,李巧儿将肉撕碎了喂他,共吃了一根鸡腿,两个肉丸子。
离玉吃了几口,见厨下焖着一锅好饭,自己盛了一碗,泡着鸡汤吃了。李母又特特撕了一条鸡腿给她。
饭罢,王真真收拾碗筷,拿下去刷洗,李月儿也帮着。
李巧儿夫妇又坐了一回,便起身告辞了。李母到厨下取了一块半肥瘦的腊肉,用荷叶包了,提在手上,到外头递给李巧儿,笑道:“这肉油多,回家用蒜苗一炒,香得很呢。你生了小满也没好生补补,趁过节多吃些肉罢。”
李巧儿眼圈一红,接过来方欲说话,离玉也从房里出来,抱着一匹蓝底白花的竹布,笑道:“这是我预先备下的,姊姊拿回去添几身衣裳罢。”李巧儿推让几句,便道了生受,收下走了。
次日,李母又带着离玉、李月儿四处走访做客,带着些许年货,坐下吃杯茶,用些点心,说句闲话,坐一回再走。每到一家,李母都要明里暗里夸赞离玉一番,长的俊,性子好,又孝顺,又手巧·····还拿出离玉作的活计出来,出彩的绣作让众人啧啧称奇,而离玉卖身医父的孝心又让人唏嘘不已。
几天下来,四邻亲友都走遍了。
此后,李家更热闹了些,不时有远亲近邻的大婶大娘过来串门,李母办茶办果,且是招待的好。每每又叫离玉露面,总要被来人拉着问长问短,离玉已觉不对,加之他又冷不丁在门外撞见过几回青年男子。
夜间便到父母面前问道:“爹娘是怎么想的?女儿是风府的人,连这条身子都是人家的,要怎样就怎样的,现不过仗着主子心善,过几天体面日子罢了,爹娘又整出这幺蛾子,是嫌女儿过的太舒服了么?已卖了我一回,还要在卖一回不成?”因此哭闹了一阵。
李父气得浑身乱战,李母忙拉着离玉,垂泪道:“玉儿,是不知道爹娘的苦心啊!当年你爹病重,家里能卖的都卖了,你姊姊已嫁了,妹妹还小,不得已,一狠心将你卖了,淘换了二十两银子,才治好了你爹的病。那时你哭哭啼啼的被带走,如今爹娘一想起来,就是揪心的疼啊!你不是我们家的女儿,却是家里的恩人了。”
离玉听了,也动容道:“娘!你别说了,我也不是那糊涂人,当时穷的那样,断没有保全自个,看着爹病死的道理。再说没了爹支撑,我们孤儿寡母的,也没法活下去。好在我卖进风府,吃穿从没亏待过,也不朝打暮骂的。”
李母道:“虽是如此,但我们也得替你筹划一番,你去年就及笄了,在寻常人家便开始相看,预备说亲了。在风府,若是主子肯留下你最好,若是不留,你是嫁给外头那些管事买办呢,还是随便配个小厮就行呢?”一番话,说得离玉愣住了。
李母又道:“如今我们家业也有几分,你在府里也有些面子,赎身想来不难,府中固然是富贵,但都是人家的,便是辛辛苦苦赚些,吃苦受气不说,上头主子恼了,一句话下来,钱帛一样没有,命都折进去。外头虽清苦些,胜在安稳,你一出来,便是正妻大妇。”
“娘知道你担心什么,这几日让你走动,不过图个好名声,余事什么都没提,旁人也说不出什么是非,日后你要出了府,有了名声,也不愁没人提亲了。”
离玉滴下泪来,跪在地上,泣道:“女儿鲁莽无知,不解爹娘深意,冲撞了爹娘,真恨不得钻到地下去!哪有面目再见爹娘呢。”李母忙拉她起来,搂在怀里好生劝慰。
次日,离玉又换一件鹅黄缎罗袄,白绫锁青边裙子,系一条水绿宫绦,大大方方出面应酬,又刻意结好众人,不出几日,李家闺女温柔标致,行事周全的美名就传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