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风萧萧难得没出门,悠悠然吃过饭,唤来青桂,让她引自己在府里走走。后院的庭园风萧萧还没来过,果是不凡!那松柏枫梧,也郁郁盛盛,那娇花殊朵,也欣欣曼曼,那亭台楼阁,也疏疏落落,那回廊曲桥,也蜿蜿延延,那假山湖石,也玲玲珑珑,那飞梁画壁,也奇奇绝绝。
两人从东南角走起,一路赏玩,沿途不少丫鬟、嬷嬷,见了风萧萧忙行礼。先到了一个极大的荷塘,此时莲花莲叶俱无,只余残叶,仍是一碧无涯,青桂指着荷塘边一个临水的院落道:“这里是水姨娘和玉姨娘住的。”说罢,两人上了桥,这桥九曲八弯,下了桥,青桂指着西北处隐隐露出的一角院落道:“那里·····是林姨娘住的。”
过了荷塘,就是牡丹台,下了台子,顺着鹅卵石的小道走了一段,迎面一哇菊圃,数十种艳菊争奇斗妍,又有一带粉墙青瓦,重门峻宇,青桂道:“那就是屏小姐的住处了。”
转身走了一程,过荼蘼棚,走入了一片竹林之中,竹海深处,翠羽掩映,也有一重院落,青桂道:“这是夫人的住所。”
风萧萧瞧了他一眼,见她靠着一丛新竹站着,一手撑着竹枝,一手扯过一片竹叶反复摩挲着,便笑道:“走了大半天,你也累了罢?我们进去喝杯茶去。”
两人走进院子,月门处有一个穿蓝的丫鬟正扫着落叶,见风萧萧惊道:“侯爷!”忙放下竹帚,行了礼,连声道:“侯爷,快请,快请进。”
这时一人扬声道:“又出了什么事,值得这样大声小呼的?”说着,月门后转出一个丫鬟,着一身蜜合色新衣,身量不高不矮,不胖不瘦,恰到好处,十分娇俏。她一见风萧萧便‘哟’了一声,道:“原是侯爷来了。”青桂也叫道:“颖裳姊姊。”
颖裳将二人引了进去,风萧萧细看,正院四间厢房,正中间设着美人榻,一行花梨木的交椅,两旁博古图书架、多宝格,只是帐幔都用得旧了,陈设也十分朴素。右侧是一碧纱橱,颖裳打起帘子,道:“侯爷来了。”
风萧萧进屋,见窗前设一几,几上依样放着笔砚,靠壁放着一小榻,榻上坐着一女子,闻言抬头看来,风萧萧看清那女子,心头不由想起一句话:“遇雪尤清,经霜更艳。”贺青兰只穿着家常旧衣,并无半点闲饰,坐在那里,如明珠吐瑞,清华飘逸,风萧萧的笑容不觉加深了。
颖裳将几前的黑檀木的圈椅移了过来,铺上锦垫,笑道:“侯爷,请坐。”风萧萧坐了,一个袅娜的丫鬟轻盈走了进来,奉上两盏香茶,半旧的湖色纱衣,越发显得腰身纤细。
颖裳拉着青桂笑道:“青桂也辛苦了,跟我去用些点心罢,我那有上好的合记酥饼,茶也现成,这儿有盈袖呢,你也该歇歇了。”说着,一阵风似的,将青桂拉走了。
风萧萧慢慢呷着茶,问了几句家常话儿,“吃些什么点心?”“这衣衫也旧了,该裁几身新的了。”“我前儿见一个摆件挺好的,待会叫人送来可好?”贺青兰不急不缓,一一答了,神情沈静,语言从容,身后的盈袖脸上却含着几分委屈的模样。
一巡茶后,盈袖托着剔红填金海棠式捧盘,盛着切好的新橙,风萧萧拈起一块,尝了尝便罢了,贺青兰倒是很爱这种清甜微酸的味道,连用了好几片。
这时,颖裳打了帘子进来,笑道:“夫人,这可到点了,要摆饭不曾?”贺青兰轻轻颦眉,望一眼风萧萧道:“侯爷,你可要留下用饭?”风萧萧笑道:“怎么,不乐意么?我倒要尝尝你这的饭是不是另有味儿。”
贺青兰道:“盈袖,你去内厨催催,叫加几个侯爷爱吃的菜。”颖裳笑道:“不必了,内厨已送过来了。”风萧萧道:“摆罢。”说着站起身来,伸手去牵贺青兰,她脸一红,低头被风萧萧拉起来,轻轻的挣脱了,默不作声的跟在后面出来。
风萧萧进了屋子,见屋中的榉木大圆桌上已摆好了碗筷,颖裳正忙着上菜,盈袖、青桂领着两个小丫鬟端来铜盆,风萧萧净了手,一看桌上只有几个碗碟:一碗炖鸡,一碟煮鱼,一碗煨得稀烂的肉,一碟水煮菜叶,一道青豆笋子汤并一大碗细米饭。
风萧萧看了看,顿时沉下脸来,冷声道:“你们平日就吃这个?”四周丫鬟都低了头不说话,贺青兰勉强笑道:“这些都是份例上的,也不差。”
风萧萧哼了一声,道:“青桂走一趟,就说我吃不惯这个,另做几个菜来。”青桂答应着去了,不一会儿,内厨的夏嬷嬷就随青桂一起赶来了,她一见风萧萧就跪下请罪道:“实不敢怠慢夫人,只因今日厨下好几人告假,活多人少,一时忙乱,竟将食盒送错了,这原是林姨娘的份,故奴婢忙将夫人的送来了。”
风萧萧慢悠悠端起茶盏,用碗盖拨了拨茶水,缓缓抿了一口,方冷笑道:“单管着一个厨房,也能乱成这样,看来你这差事,当得也不怎样,要不要找个人替你分担啊!”
夏嬷嬷在地上连连碰头,只叫着侯爷开恩,风萧萧道:“这是夫人的屋子,求我有什么用?”夏嬷嬷忙掉转了身子,去求贺青兰,贺青兰望一眼风萧萧,轻声道:“一时糊涂也是有的,不值什么,日后·····小心谨慎便是了。”
风萧萧听了道:“夫人饶过你们了,还愣着做什么?”夏嬷嬷忙站起来,叫守在门外的两个婆子将食盒递进来,两个小丫鬟各取了个食盒进屋,颖裳已将桌上原先的碗碟都撤了。
盈袖亲自揭开食盒,一样一样的往桌上摆:有鹅脆掌、乌笋烧肉、卤煮鹌鹑、白灼蛤蜊、清蒸大蟹、水晶虾仁、鸽子枸杞汤、凉拌脆藕、香菇冬筍,还有一大碗胭脂米饭,并两碗红枣建莲粥。
风萧萧拿起鎏银箸,笑道:“用饭罢。”青桂和盈袖便在一边布菜服侍。夏嬷嬷接了原先的食盒刚要走,贺青兰叫住道:“这菜都凉了,林姨娘那另作了送去。”夏嬷嬷一叠声答应着,弯着腰退出了屋子,没走几步,就听见颖裳在后笑道:“妈妈慢走,可别跌着了!”
夏嬷嬷出了院子,才觉双腿生疼,忙叫那两个婆子扶了自己回去,回到内厨,口中絮絮叨叨的牢骚道:“罢了,我素日的老脸都丢尽了!想我十二三岁时进府,嫁了人,管了事,如今我二儿子也十二三岁了,二十多年勤勤谨谨,到头来,还被小的给了没脸!”
“当日老侯爷还在时,府中何等兴盛!且不论穿戴用的,单厨房里的鱼肉柴米,就堆积如山,五十多道大菜,一百多道小菜,用水牌写了,天天轮着点,一月都不重复,到了年关,总有一大注子吃不完的粮米散与下人,如今可一年不如一年了,处处都俭省着,我费了多少心思,又不知赔进去多少,才保得内厨照常,现主子一个不顺,就叫去要打要换的!”
“一月一吊半的月钱,够做什么?我也不遭这罪了,索性出去混混,我那表哥在五味楼作厨子,每月就有二两五钱的银子,还尽吃尽拿,一人当厨,全家都不愁吃喝了。”
一边忙活的几个厨子听了,一个尖酸些的便开口笑道:“罢啦,夏嬷嬷!那五味楼不是侯府的产业?不过是在内小姐管得严,在外小侯爷管得松罢了,去那不也要主子发话?要我说呀,在府里只用伺候主子,虽说月钱少些,三餐茶饭,四时衣裳,可从没缺过,年景好时便多得些,年景差时便少得些,又清闲,又安稳。你一个女人,又有了年纪,两个儿子也大了,何苦为了那点银钱,出去乱碰?难不成替自己攒棺材本么?”说得众人都笑了。
夏嬷嬷又气又笑,恨恨骂她几句,到底不敢怠慢,在厨下拣了几个热菜装盒,令人给林伊送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