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命崖顶是一片极平整的平原,凝心小筑正对往上的崖顶居于北面,蹑足于长方形青石阶之上,除北面外,东西南三面也各有上崖落足之处,只是那三处青石板铺得更为平整些。
郁郁葱葱的树木将林原中的华丽居所团团围住,恰似系于俏丽女郎腰际的缎带,他疾步穿过翠绿丛林,,身上没有其他门人身上的肃杀之气以致惊飞鸦雀一片,却也静的诡异之极。
林子里的居所占地过百亩,四面砌有三尺高的围墙,前面北围门里有两兵卫执戈站岗,而墙里面青石板拼接得严丝合缝。月白穿过北围门,两兵卫随即屈膝俯身行礼。
月白神色不变,自顾自地疾走向前。待他穿过了围门两兵卫这才复又直立起身。里面府院的布局与一般王府无二。
进到门来便是一片更空旷的场地,每日兵卫换守都集结在此,空地后便是真正的府院正门了,门楣上的书着“刺皇”两个烫金大字的匾额在阳光下熠熠生辉。而那“刺皇”二字正是绝命门存在的全部意义。
穿过前厅,月白回自己的东厢房换了身袍子,一伶俐小婢恭谨地替他归顺衣摆,,他这才又马不停蹄地穿过长廊往后花园行去,神色匆匆但步子万不敢有半步凌乱。
崖上的花草开得比其他地方的花卉晚了好些时候,崖下已是春意阑珊,园里的芍药牡丹却才刚刚绽开花苞。
月白走到一浇花的妇人身后站定,恭敬地唤一声“娘亲”。妇人转过身来缓缓将花洒搁下,她的年纪约有四十七八的样子,已然是年老色衰,但举手投足间毫不失当年血战沙场的威武。
她常忆起当年,那时她还是洛家军营里的一个女副将,挥戈沙场,狂刀饮血,迎敌时由最初的生涩怯懦变得杀敌就像砍瓜切菜一样麻木。她归属在南宫的麾下,把一个女子最美好的年华都献给了那支受万人称颂的正义之师。
天下既定,有功之臣自然都得以加官进爵,她和南宫更是得到新皇天漠帝的赐婚,恩宠难当。那一刻,他们是何其的荣耀,何等的风光。
可是她虽识字甚多,独独不知道“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的道理,至今尤恨当初为何没有听萧太傅之言避己锋芒。试问历代有哪个君王不忧军将拥兵自重,有哪个君王不怕臣下功高盖主,即便他当年和你并肩作战,曾称兄道弟多年。
她常常想起或许从南宫被封“平江王”而欲拒不能时一切就都已注定,他应该就想到了自己终有一天会在京都刑场上魂飞黄泉吧,所以他才会苦心筹划保得妻儿性命无忧。
可是叱咤沙场的威武女将军,怎甘心枯守阎罗山上的这一隅安宁。那年那日,阴风飒飒,她在贴身侍婢莫子禾和柳明月的搀扶下,亲手将南宫的头颅安放在他的颈上,颤抖着双手将他的双眼阖上,仔细整理好他的鬓发,拭净他的面颊。
仿佛自己的整片天地都坍塌了下来,四个儿女张皇无助的啼哭更像一只大手扼住她的咽喉让她再无法呼吸了。
她恨,恨洛家人阴险绝情,恨自己一向以冷静自持,却只略作准备便不知天高地厚地让卓儿领一众门人去刺杀那狗皇帝,不但害得卓儿丢了性命,也让众门人负伤而回。
已然转过身来的朱老夫人脸上始终挂着慈和的笑,仿若怕惊走了飞鸟轻轻地道:“回来了,怎的脚步如此虚浮,煌儿到底在惊慌什么,为娘的不曾告诫于你无论遇到什么事都不能乱了阵脚么?”
月白心惊,当即屏气凝神回道:“孩儿鲁莽了”,说着就要掀袍跪下去。
朱老夫人虚扶了一把,接过一旁青衣小婢递来的花剪转身修剪芙蓉花的花叶,不禁好笑道:“煌儿何必惊慌成这样,娘又没有怪你。我听人说起你对崖下的某个女子动了真情,可是真的?莫要欺瞒于我,为娘的也好尽早给你安排婚事。”她的目光始终落在面前或粉或红的花海上,后背却像是长了眼睛似的要将月白洞穿。
月白不敢赘言,只恭谨地答:“不是。”
“哦?既是你说的,为娘的自是相信。”她说完只轻轻使了个眼色看小婢将一纸张递到月白手上才又道,“上面的名字是告密人写下的,下面的名字自然是告密者自己的。若真是动情了,我心知你一定有一番打算,若是告密者说错了话,就休要让我再见到她。我此生最憎恶的便是这些碎嘴的,唯恐天下不乱。”
月白颔首低眉,连声应承下来,“孩儿先回房了。”一丝凄苦的神色从他的脸上一掠而过,他转身走离,无意中拂落的桃花花瓣落了满肩,背影骤然添了几分萧索。
神情恍惚之间,月白只觉后颈微凉,转过头也只是一瞬间,朱老夫人用手中的花剪在他的外袍上自领口下刀沿脊背向下划拉了一条大口子直至腰际。母亲待他严苛,却从不至于让他有所防备。
惊诧之余右手背负在身后已紧握成拳,什么事情能瞒得住她的耳目呢,母亲还是知道了。
朱老夫人将花剪递回小婢手上,拂了拂月白的双肩牵起他比右臂短一大截的衣袖柔声道:“这衣裳好不合身,让锦绣重新给你置几套吧。”她说完像是有些心虚地又将花剪拿回到自己的手上转过身来接着刚刚停下的地方修剪起芙蓉花来。
背后良久无声,她回身看月白已无声无息离开了。心中像盛满了怒火,眼中的厉色更盛。
她终是控制不住情绪,手中的花剪忽的脱开掌心叉着剪口平稳地飞过芙蓉花丛,瞬息之间,刚刚浇注的花朵尽数从花托上跌落,也只得无奈地追随崖下的花期而去,魂飞梦断。
空气里淡淡的花香依旧,园里却已失了一大片妍丽多娇的色彩。
这厢月白回到自己的东厢房,除下苍衣给他制的外袍,闭目思虑了片刻终是小心地将残破的袍子收纳在衣箱的最底层。
南宫夏雪从门外急匆匆地奔进来,钗鬟玉坠,穿了见绯红小褂,额头上全是细密的汗珠,才冲进来便抓着月白的手臂直往门外拖去,“哥,你快跟我去瞧瞧我和阿桃新做的纸鸢,我还特意央千山师父绘了彩蝶呢,我包你你看了定会惊讶得下巴都掉下来。”
朱老夫人管教他的三个儿子就像治军一样,想将每一个人都放在自己的掌控中,唯一对自己的小女儿却是万般的宽容,放任她由着天性自然生长。四个子女中也只有这一个小妹半点拳脚功夫都不会。
月白由着她将自己拖到了荷花池边,看地上绘着斑斓彩蝶的大纸鸢精巧至极。
小丫头的心思好像并不怎么单纯,摇晃着月白的手臂默默不言,眼里确是盛满了期盼。
月白戒备似的抽出自己的手臂翻身坐到了青瓷砌的荷花池沿上无奈地道:“你直说吧,又有何事要为难你苦命的二哥。”
“瞧你说的,”夏雪小嘴一撇,不满的神色也只在她明媚的娇颜上逗留了不多会儿的时间便立马换上了一张谄媚的笑脸,“嘿嘿,不过知我者莫过于二哥也,你看这宅子里全铺着硬邦邦的青石板,我过五关斩六将地好不容易偷跑出围门,又见外面全是些单调又难看的树,所以呢,你带我到崖下的空地上放放纸鸢成不成?”
“崖下的每寸地儿也都铺着青石板呢。”
“你就诓我罢,还以为我不知道崖下有个翠草坪。”
“谁跟你说的?”
夏雪看二哥变了脸色,身子一抖老实道:“一个女的向娘亲告状说你在翠草坪上亲昵地搂着另一个女的舞剑时,我不小心听到的,真是不小心听到的。”她见月白面色不善,不由皱紧了眉头急切地再三申明。
夏雪这一说倒让月白想起了母亲给她的那张纸条,他从袍袖中掏出来展开看,“丽颜”二字静静地排在“苍衣”的下面,字体娟秀绵软,他看着那“丽颜”二字,眼里变得越来越冰寒,脸上渐渐布满了青霜。
夏雪大着胆子凑过去偷看,月白忽然将纸张捏入掌中抬起头来瞪了她一眼,骇得她连忙望向蓝天,复又低头打量着自己的鞋面。
待她缓过神眼睛有意无意地瞟向二哥,见他手掌摊开来,里面的纸张已尽成碎屑随着柔风飘散入池塘。
月白不发一言便径直朝北围门的方向走去,脚步如风,夏雪在身后唤了两声听他不应也便识趣地住了声,只因上次她挑战二哥这副神色后,二哥一脚踩扁了自己花了整整两天时间制的藤球。
月白的脚步急促,身形晃动中再掩不住杀气,进入围门外的林子时,所有的鸦雀好像感受到了危险的气息,竟都不愿卖他个面子匆匆忙忙振翅飞走了。此刻再看他的神色已然凝结成冰。
丽颜?苍衣定会觉得这个名字陌生,但对于即将继任绝命门门主之位的他而言,自是对每个门人的情况都了如指掌的。好个苍衣,别人都把她卖了,她还兴致勃勃地看人和男子苟合呢。没曾想一个风尘****竟会告密其他男女的关系暧昧,真乃世间讽刺之大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