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丽颜死的那一天过后,苍衣再不曾见过月白,仿佛那个人从来不曾出现过,刚刚悸动的心又归于平静。本来就虚弱的身子将恢复的时间拉长到了近半年。半年的时间里,生活一如遇到月白之前的一样,平淡如水,井然有序。
除去辰时学刺绣,巳时学琴艺,申时学诗画外,苍衣作为一个药罐子把余下的时间全花在了给亚医当药童上。
无论天气是晴朗亦或是阴雨,但凡亚医有所吩咐她从不推辞。如此一来她也收获颇丰,至少亚医茅庐里那个木人儿身上的穴位分布她已熟记在心了,药草好歹也知道了几样。
先前经历的种种让她总觉得生命过于脆弱,世人皆免不了的便是生老病死,得亚医毕生所学之一二也算是她的福气。
也许,在某个时候,这也能为她自己多争取一些生存的机会。说到底,卑微的人终究还是怕死的。
是日,苍衣刚刚把铡好的柴胡用布巾兜好放在药架上,亚医从茅庐外兴冲冲地奔进来,头戴着破布帽,花白的胡须编成了一条小辫,红光满面。
听屋外的病患因疼痛禁不住发出尖锐的呻吟,他一扬手将门上的竹帘子打落,杂音依旧传了进来他也就无可奈何了。上前查看着苍衣刚刚打理好的紫苏、益母草、柴胡、过路黄等等均满意地点了点头。
“这个深秋的天气正好收集我们艾溪的燕尾啊,如果用它来治风寒体虚是其它任何草药的药效都比不上的。”亚医装作漫不经心地说到。
“我既不会轻功,更不会拉弓射箭,帮不了你的。”苍衣对此事的确是有心无力,也懒得跟这怪老头绕圈子。
“嘿嘿,哪需要你干那些苦活,我听屋外的人说百目林里的死燕俯拾即是。”亚医知道自己的话已引起了苍衣的注意,凑到苍衣的身边趁热打铁地又道,“小姑娘,你心好,一定会帮我的对不对。何况我要那燕尾还不是为了你好,我能有什么私心啊?”
苍衣斜眼看他,总觉得他面色和善,内心奸诈,“那何不叫外面的人顺手帮你拾回一两只来。”
亚医皱紧了眉头神情有些激动:“我要能指望外面那群白眼狼帮我?我还用跟你这废话。”
他说完一偏头吓了一大跳,好多受伤的门人都挤到了窗户下不约而同地用一种或委屈或愤恨的目光盯着他。
他尴尬地扯动嘴角笑了一下,“哐当”一声把窗子也关上了。听苍衣许久不答话,紧接着悲凉地说道:“要让我有个你这么机灵乖巧的徒弟就好了,师父吩咐徒弟一定会乖乖听话的。”
苍衣默不作声停下手中研磨草药的动作,起身专心地听他唠叨,以以往的经验看,若不这样怪老头又要撒泼打诨了。
亚医继续劝诱:“小姑娘你年纪太小,真是辨不清是非,你在清风坊里学的东西那都是虚的,学些在生死关头能救你一命的才是要紧。”
苍衣但笑不语,任亚医继续那酸溜溜的话,不过他确是说错了。他口中“虚”的东西能尽量让她免于受伤,而学医顶多在她受伤后勉强捡回一条小命,前提是她有本事让别人不伤及要害,而这大前提正是虚的本事来保证的。可是这么多的弯弯绕绕,她自觉跟他说不清,自然也懒得与他口舌。
她取下身上的围裙,背倚在几案上抱着双臂耐心地听他把最后一句话讲完,头偏向茅庐门帘处,示意她要离开了。在亚医的茅庐里呆久了,身上沾染的药香味怎么洗都洗不掉,她使劲儿拍了拍身上的袍子,这才觉得稍微淡了些。
“小姑娘,你到底是答应了没有啊?你总不能让我这把老骨头进百目林里当暗器的靶子吧!”亚医犹不甘心地从屋里冲出来站在茅庐外咆哮。苍衣理也不理,出了茅庐便径直朝舞楼去了。艳色说今儿要送她件东西,她很是好奇。
眨眼间,一年的时间都快到了。偌大的绝命崖似乎只有舞楼这一处还残留了些暖意,朝歌夜弦,蝶舞翩翩。
苍衣走到舞楼门口,里面的小童又搭着木梯屋檐边角处的红灯笼,星星点点的仿佛艳色夏夜里带她看的成群流萤依在,并未因天气转寒而销声匿迹。
从里面传出的丝竹之声不绝于耳,艳色在舞楼的高楼上踏歌而舞,整个脑袋都汗涔涔的,掉落的发丝黏在额边,她却依旧乐此不疲地舞蹈。
等到她终于舞完了,虚脱似的从高台上跳下来,苍衣抄着手淡淡笑看她有气无力地换了身上的衣衫,慢悠悠地走近她,从袖中摸出了一只玲珑剔透的青玉簪,光滑细腻,隐隐流动着墨绿色的光华。
听她道:“这是我老早就想送给你的,本是我想送你的及笄之礼,没料到你及笄那****却把你惹恼了,近日收拾梳妆台的时候才看到的,你且拿着吧。”
青玉——只这二字便柔柔地撞击着她的心房,一股疼痛之感袭上心头慢慢荡漾开溢了满怀,一时间她只呆呆地立在原地,忘了道谢,忘了任何反应。
艳色将青玉簪搁到她的掌心里让她握紧了,抬手打散了她胸前的小辫,又动手替她解开头顶上的束发绸带。
花娘的妆容依旧浓艳,就像时时刻刻带了张胭脂做的面具,看她扭腰摆臀,一步三摇地走到艳色身边道:“丫头表现不错,舞艺越来越精湛了,内功修习也大有长进,不错不错。”
艳色闻言低眉微微点头,“花娘谬赞了。”
花娘又道:“丽颜遭人谋害一夜暴毙,我身边人手甚是吃紧,明日你随我一同下山,底下的荐了一个人上来,说什么此人遇事有条不紊,对姑娘们的关系也处理得游刃有余,暂且去会会这个人,我倒真希望能寻得个左膀右臂。”
艳色连声应承下来,又忍不住好奇地问道:“那位姑娘叫什么名字呢?”她的指尖在苍衣如云的发丝间灵巧穿梭,微微一拢满头发丝便被松松地绾在了脑际的左侧,底下依旧留有一缕发垂于胸前。
她的一只手固定住苍衣的发,一手摊在苍衣的面前,示意她把青玉簪给她。
“青玉。”花娘如此答。
苍衣送簪子的手微微一抖,簪子便从艳色指缝中滑落,眼看就要向地面跌去,幸而艳色眼疾手快又重新捉住了。抬眼看近在咫尺的苍衣的脸,犹自处在怔忪中。
青玉?又是这二字让她内心震颤起来。她想着:姐姐在绮梦阁了,她辗转间终究还是来到了艾溪,到底是姐妹情深,姐姐定是知道了她的所在,努力有一番作为,要到绝命门来找她了。
然绝命门乃是非之地,她是断不能让姐姐踏足于此的。她,从来没忘要带姐姐寻个僻静之处过闲适安定的生活,不被任何事打扰,不被绝命门的人发现。
现在的她对绝命门的用处还不大,一切的一切都还有可能。艳色将青玉簪插入她的发中,看起来确实脱了些稚气成熟了不少。花娘说完转身就要走,却听苍衣“扑通”一声重重地跪在了地上。
花娘停住脚步皱了眉头不解道:“你这是为何?”苍衣常往舞楼跑,和花娘也打过几次照面,花娘也就对她略有些熟悉了。
当初明月就说过,苍衣那不管是凄楚的神态还是明艳的笑容总能迷惑人心。现下,她跪走两步拽着花娘的罗裙边,眼巴巴地望着她道:“花娘也带我下山可好?我好久都没有进艾溪城了,我也好像看看街上那些新奇的玩意儿。”
花娘的目光将她上下打量了个遍,摇头拒绝了她。艳色见机行事也出言相求,她依旧不为所动。苍衣看到花娘如此反应终于没骨气地哭了出来,拽着花娘的手却是又添了一分力道。花娘想走却又不能,她迟疑了良久终是应允了。苍衣心里的石头这才算落了地。
头天晚上艳色分明叫她学了刺绣再到阴风沟等候,苍衣却不放心生怕艳色和花娘诓她,明月师父还没出门的时候她便在阴风沟边侯着了,艳色知道后直骂她呆傻。
苍衣在明月师父的指导下也得了些内功修行的功底。但面对深不可测的阴风沟,她的腿还是禁不住发软,发抖。花娘携着她过了铁索,艳色会轻功紧跟在后,各自吞了颗药丸步入了瘴气林。
林子间枯叶浮动,苍衣总觉得有人跟在身后可几次骤然回头却从未见到一个人影。
花娘走在前面,艳色拉了苍衣的衣袖与花娘拉出一段距离,担忧地道:“你认识青玉?”
苍衣心虚地摇头,看艳色的眼中满是失望神色她又忍不住点了点头,问:“你是如何知道的?”
艳色道:“只因你做得太过了,生怕花娘不答应。那个人一定对你很重要吧,你才会失了方寸。若只是为了下山寻些小玩意儿,哪至于给人下跪啊。
事实上,平日里也少不得有姑娘央花娘带她们下山,花娘都会爽快地答应。正是你神色间的严肃认真才让花娘起了疑心。我不知道你想干什么,你不说我也可以不问,只是花娘有意让那叫青玉的入门办事,你千万不要做出傻事和花娘对着干,否则既会害了你自己,也会害苦你在乎的那个人。”
苍衣勉强地勾动唇角,道:“放心,我心里有数。”她不自觉心凉,她的小心思连艳色都看出来了,花娘又怎么会不知道?可是花娘还是答应了,她忽然怕这是个陷阱,而悲哀的是她明知道这是个陷阱却还是忍不住的一步步向陷阱靠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