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开始下起淅淅沥沥的小雨,整个皇宫都被罩上了一层雾蒙蒙的铅灰色。
远远看着叶凌风出了宫门,小贵子打着伞,领了一人,悄悄从后门进了后殿。
来人摘下戴在头上的斗篷,露出一张清秀的脸。
小贵子无声息地退了下去,小心关好殿门,守在门口。
我从榻上站起来,一面走近,一面微笑道:“多谢你如约而来。”
月影的发丝有些被雨打湿,贴在额头,更显清秀,一双眼睛也似被雨雾打湿一般,雾蒙蒙地望过来,淡淡道:“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
我沏了一杯清茶,双手端着奉给他,郑重道:“我想让你帮我找一个人?”
已经过去了快一个月,我始终搜寻不到玉绝琼的所在。
一个形态出众的鲛人出现在繁华的京都,就如同在清水里投入一颗五彩石,应该相当惹人注目,搜寻到她应该没有这么困难才对。
然而玉绝琼却失踪了,她的人仿佛是滴入大海的一颗小小水珠,消失得无影无踪,既没有留下任何印记,也没有被任何路人留意,这实在是件十分诡异的事情。
归灵阁里的玉绝尘,久久没有盼到妹妹的消息,不仅对她的安危越来越担忧,越来越焦躁,因为心有怨气,皮肤的颜色也越来越深。
因为之前答应帮他寻找妹妹的下落,我不好半途而废,既然自己师出不利,只能请别的人来帮忙。
叶凌风这几天为了婉儿的事,时常出神发呆,而且我也不确定当他知道我同鲛人有过对话之后,会不会反感,犹豫了几次就没有跟他开口。
而顾元轩十天前已经被派去镇压东部的骚乱,他人不在京城,这会儿也帮不上忙。
整个帝都,剩下有过交情的人中,我能说得上话,能请动帮忙的人,也只有月影了。
我知道叶凌风一向对月影充满敌意,并不愿意看到我跟月影来往太过频繁,只好趁他不在,私下将月影请进凤阳宫,并且特意嘱咐他低调行事,以避人耳目。
此时他向我看过来,低声问道:“什么人?”
依然惜字如金。
我走过去,轻声道:“一个鲛人。”
他怔了怔,皱了皱眉头道:“你认识?”
我笑道:“也算是吧,她对我来说非常重要,请你务必确保她的安全。”
他沉吟片刻,缓缓开口:“每个月私贩到京城的鲛人并不在少数。”
我微微一笑:“这个鲛人十分特别,只要你见到她,一定一眼就能认出来,她的鱼尾是紫色的。”
他眼睛一亮,略微一怔:“传闻只有海云国公主的鱼尾才会是紫色的……”
我点点头:“我要你找的,正是海云国沁水公主,玉绝琼。”
当初玉绝尘以避水珠为厚礼,请求我帮他寻找妹妹玉绝琼的时候,我便猜到他的身份一定不凡,才会随身携带这么贵重的宝物。
后来为了让我方便找寻,他又提到玉绝琼落泪时,由泪珠形成的珍珠上带有紫色蝴蝶斑的印记,我才能够进一步确定,归灵阁水牢里关着的玉绝尘便是海云国皇子,而他口中的妹妹玉绝琼便是沁水公主。
我曾经让小贵子打听过,原来海云国历代的皇子和公主身体里流淌着上古传下来的尊贵血液,皆是身赋异能,与众不同。
传说鲛人皇子全身赤色,眼瞳为琥珀色,这描述跟玉绝尘的样貌十分吻合。
沁水公主鱼尾为紫色,眼瞳也为紫色,与玉绝尘的描述也几乎一致。
海云国公主在大燕国境内走失,若是万一遭到不幸,鲛人国君为了尊贵的公主,盛怒之下,很可能会举兵侵入,背水一战。
虽然以大燕的势力,以叶凌风的傲气,根本不会将不善陆战的鲛人兵士放在眼里。
但是深海中的鲛人经过上千万年的衍变淘汰,为了生存下去,抵挡外敌侵犯,他们的身体已经慢慢获得了了一种致命的异能,在心有怒气的时候,皮肤会在短时间内变成深色,分泌出剧毒的液体,只要沾上一丝一毫,侵入者的皮肤便会全身溃烂,化脓而亡。
即使大燕有傲视群雄的钢枪冷箭,两军若真的把矛盾搬到沙场上,鲛人士兵抱着必死的决心冲杀过来,燕军的伤亡一定也会十分惨烈。
这样好不容易稳定下来的局势,又会因此而动荡,百姓不能安居乐业,叶凌风也一定会因此更要心力交瘁,为国事费尽心血,长久如此,他的头上又不知会添上多少白发,眉间也不知会增加多少皱纹。
为了避免这样的事情发生,为了帮他排忧解难,我只能尽一切可能以最快速度寻到玉绝琼的下落,把她与玉绝尘安全送回深海,从而确保两国友谊永存,长久太平。
正说着,小贵子在门外突然咳嗽两声,高声禀告:“皇上驾到——”
月影看我一眼,重新将斗笠戴在头上,迅速从后门闪身出去。
他刚走,叶凌风便推门走了进来,脸上有些闷闷不乐,一进来便找水喝,刚走近茶桌,忽又皱着眉头,回头问我:“有人来过?”
我这才想起来,刚才倒给月影的茶,他并没有喝,一直放在茶桌上,这时候已经变冷了,成了浓褐色。
在凤阳宫里,叶凌风跟我都有专用的茶杯,客人用的是另一套杯子,他的眼睛一向敏锐,一眼就能看出区别。
既然茶桌上的不是我的杯子,那么一定是刚刚有客人来的时候用过的。
我一边面不改色地将客杯的凉茶倒掉,一边笑着答道:“方才安阳公主跟婉儿吃完茶,我顺手就把茶杯拿进来想着要收拾,没想到搁在那儿,一转身就忘了。”
他“哦”了一声,看我一眼,便转身去床边逗天儿。
趁这个空挡,我赶紧把茶杯洗了,走回来在床边坐下,静静看他们父子互相逗趣。
叶凌风把两手放在耳边,拱着鼻子扮鬼脸,嘴里还“呜呜”地胡乱配音。
天儿被他的样子逗笑,也有样学样,把胖嘟嘟的小手比在耳边,挤眉弄眼地学他。
我看他们父子俩这一大一小憨憨的样子,不由扑哧一笑。
叶凌风看我一眼,轻声道:“你就不好奇,朕刚刚去了瑶华宫,都跟母后谈了一些什么?”
我低下头,微微一笑:“母后一定是想让你把婉儿纳进宫吧。”
他怔了怔,低声道:“你心里都清楚。”
我无言笑了笑,拿着丝帕去擦拭天儿嘴角的口水。
他看着我,沉默不语,许久之后,才轻声道:“朕没有马上答应。”
手里的动作一滞,我呆了半响,才又笑道:“既然你跟婉儿心里都有彼此,这婚事已经迟了三年,何必再等。若是顾忌我的话,你完全不用在意,我是没有意见的。”
他摇摇头,将我搂在怀里,望过来的眼睛满是温柔:“朕有你就够了。”
我还是不解,喜欢一个人却不把她收在身边,这样的事情实在罕见。
他扶着我向后倚去,与他一同躺在床上,天儿睁着漆黑的眸子趴在边上,看着我们咯咯笑着。
两人互相拥着,静默半响,叶凌风才缓缓开口:“在你印象里,母后是个什么样的人?”
一提起太后,脑海里便现出她那张满是阴厉的脸,眉头时刻皱在一起,笑的时候总给人一种阴森森的感觉。
这些话当然不能直白说出口,我只笑着道:“有些严肃。”
他叹了口气,眼睛望向远处,似在遥遥看向逝去的时光:“母后并不是一开始就这样的,从前的她也是温柔善良,对人体贴关心,就像婉儿一样讨人喜欢。”
记忆中太后总是扳着面孔,一副高高在上睥睨众人的样子,实在很难想象,她这样的人也会有温柔安静的时候。
静谧中,叶凌风悠悠叹道:“自从朕被立为太子,母后便开始遭人嫉恨,为了朕的顺利登基,年纪轻轻的她经历了各种惨痛的冷血教训,日复一日硬起心肠,变得像如今一般小心谨慎,冷酷无情,生生扭曲了自己温柔善良的天性,如秃鹰一般时刻警醒,小心观察着身边暗涌的危险,这样实在太累。”
他断断续续地回忆着,眼里慢慢流出痛苦的神色。
我轻声道:“所以你不害怕婉儿也会变了样子。”
他闭上眼睛,缓缓点头:“婉儿是那么温柔,那么善解人意,朕心里一直对她难以忘怀。可是若把她接到后\宫,在这种阴历压抑的环境里,朕知道她迟早也会变得如母后那样,朕实在不能眼睁睁看着她为了争宠,从天真善良,一步步变得面目全非。”
我抬起头,微微一笑:“那么我呢?你不怕我也变得冷血?”
他咧嘴一笑,露出白白的牙齿:“所以朕不想要三宫六院,有你一个贵妃就够了,**只有你一人,你也就不必在意得宠还是失宠,也就不用强迫自己硬气心肠,全力跟其他女人争来斗去。”
我又问:“可是皇室子嗣血脉传承极为重要,香火自是越旺越好,若**只留我一人,恐怕……”
他笑着接过话去:“怎么,爱妃在怀疑朕的能力?”
我忙道:“当然不是……”
他伸手把一边爬来爬去的天儿提到身边,揉着他粉嫩的脸蛋笑道:“天儿是皇长子,再过两三年,你再给朕添四五个小皇子,小公主,何愁香火不旺?”
我轻叹一口气:“婉儿对你有意,你应该也是知道的,你就不怕她因此失望?”
这句问话在他内心深处激起一片涟漪,许久他才缓缓长叹一声:“就算进了宫,朕也不能给她想要的幸福,与其这样看着她慢慢变了原来的天性,不如趁早将她推离苦海,远远地过一世安稳日子。虽然会痛苦一时,总比痛苦一世要好得多。”
身为帝王,只要是他想要的人,总能想办法得到。
对于婉儿这块天然未去雕饰的璞玉,他虽然心爱无比,却舍不得把她收在身边,不愿看着她她被宫里的浊气一日一日慢慢腐蚀,变得普通。
他心里该是有多么爱她,才会做出这样背离心灵的决定,把心爱的女人从身边推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