茫茫黑夜漫无边际，像浓重的烟雾笼罩着沉睡的大地，只有头顶上面巴掌大的一块天空有几颗小星星在闪烁，看起来就像一个太小太小的出气孔。寂静，铁一样沉重的寂静压在心头，使人艰于呼吸。黑暗之中，仿佛隐藏着数不清的面目狰狞、穷凶极恶的鬼怪，张牙舞爪，正准备扑过来，将他紧紧攥住，撕成碎片，搓成齑粉。
危险！危险！危险！红灯在不停地闪烁，警钟在不住地长鸣。危险包围了他，死亡包围了他。他拼命挥动胳膊，扬鞭狠抽胯下的白龙马。他要只身杀出一条血路，突出重围。小白龙四蹄翻飞，直刨得地上泥沙四溅，但像中了魔法似的，只是在原地徒然做着奔驰的分解动作，不曾向前移动分毫。
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心在胸膛怦怦地跳，越来越快，越来越响，脑后嗖嗖只吹冷风，好像恶魔在向他嘘气。汗水无声无息地从脸上漉漉而下，浸湿的衣领黏糊糊地贴在脖子上，难受极了。
时间紧，任务急，危险大。这关系到整个战役的胜败啊。他挥手擦了把汗，放下来时不由自主地按按贴胸收藏的鸡毛信。老郑啊，你一直是我们党最久经考验的战士。地下党的支部书记在他面前来回走着，步履缓慢而沉重，每跨出一步都像是踩在他的心上。他渐渐感到压在自己肩头的分量，呼吸因而变得粗重急促，同时浑身充满了力量。
这个消息非常重要，而且十万火急，它关系到这次战役的成败，关系到千千万万革命优秀儿女的生死存亡。为了得到这个消息，我们已经牺牲了好几个同志的宝贵性命，党支部再三研究，最终决定派你去。支部书记来到他的面前停住脚步，眼睛直视着他，既有信任，也有鼓励。老郑，这是个光荣而又艰巨的任务，即使丢掉生命也要把它准时安全地送到目的地。
想到这里，他浑身上下充满了一种自我牺牲的革命豪情，在心里大声怒吼，来吧，让子弹来得更猛烈些吧，我一定不会辜负党和人民的殷切期望，我要用鲜血和生命保证完成任务。他暗暗下定决心，立刻变得气定神闲，镇定自若，端坐在马上稳如泰山。他缓缓转动头，用蔑视的眼光向四周扫视了一下。黑暗中，那些刚才还张牙舞爪作势欲攫的牛鬼蛇神，仿佛被他身上这种突如其来的大无畏的精神缩震慑，悄悄远遁，躲在暗处偷眼观瞧，交头接耳地商量对策。
东方翻起了鱼肚白，黑暗如烟一样正在渐渐消散，前方仿佛传来隐隐的枪炮声。时间不等人。他轻轻发出一声冷笑，笑声中，那些鬼鬼祟祟的阴影顷刻化为齑粉，随风扬起。他微微向上一提缰绳，战马人立而起，一声嘶鸣，划破黎明前的寂静，宛如蛟龙出水，战马挣脱了羁绊，腾空而起，向着太阳就要升起的地方风驰电掣般飞驰而去，身后留下一道尘烟。
他俯伏马背，但觉耳边嗖嗖风响，树木山石纷纷向后倒去，而他仍在跃马扬鞭：快快快，时间就是生命，时间就是效益，时间就是金钱……忽然间，一声天崩地坼的巨响在马前炸开，他来不及张嘴呼喊，一个倒栽葱从马上摔下来……
老郑头一骨碌爬起来，坐在床上，惊讶地瞪着两只昏花的眼睛，大张着嘴巴呼哧呼哧喘粗气。地雷，是地雷，我踩到地雷上啦。他惊魂未定，侧耳倾听，极力想搞明白刚才发生了什么事。黑暗……战马……牛鬼蛇神……插着三根鸡毛的信缝在靠胸的棉袄里……一声巨响……只有寂静留了下来，但不再沉重，不再压抑。他长长舒了一口气，原来是一场虚惊。心还在跳，好在危险不复存在了。
他使劲摇摇头，彻底摆脱了残存的梦影，擦了一把脸上的汗水，慢慢定下神来。好像哪儿把窗玻璃打碎了。窗外已经大亮，细碎的阳光透过梧桐树的缝隙，斜射到对面二楼的玻璃窗上，又反射到传达室的里间，刺得他有点睁不开眼。他揉了揉酸楚的睡眼，眯缝着看挂在墙上的大钟：哎呀，超过五分钟了。他赶紧从床上下来，光身赤脚跑到外面的传达室，把电闸掀上去。外面电铃吱吱吱地响起来。
夏时制，夏时制，老郑头伸手在胳肢窝里搔痒。都是夏时制闹的，换来换去，把脑袋都给换大了。也不知道谁闲得没事干，发明了这个啥夏时制，说是一天能多出一个小时。难道这一改，就能改成一天二十五个小时？要是真有这么好，那为啥不再改个秋时制、冬时制、春时制，那样多好，一年能多出多少天……十天十个小时……二十四天……想了一会儿也没算出一年能多出多少天。我都这么大年纪了，还经得起你们这样折腾来折腾去的？
书记还在例会上点了俺的名，难道这都是我的错？刚刚习惯了这种时间，你们又改成那种时间，等我适应了另一种时间，你们又回到原来的时间。我以前啥时候打错过铃？想到这儿，他倒有点感激起刚才那个让他心惊肉跳的响声来。好像就在窗户根儿。他把电闸拉下来，又踢里趿拉地回到里屋，在床上坐下来，抱着胳膊发呆。
外面树上有几只麻雀在跳来跳去，叽叽喳喳地叫。不对不对，不是因为夏令时，也不是昨天夜里刚睡着时几个学生来敲门买方便面，这时老郑头的头脑清醒过来了，想起了没能及时起床的真正原因，不由得心里火冒三丈：他奶奶的，小王八蛋们。
昨天十二点多，那伙棋迷走了之后，他拉灭门口的大灯，回屋睡觉。躺在床上，不时听到上面有稀里哗啦的声音。不会是打麻将吧，他想，难道还有人敢顶风作案？他很困，懒得动，可是每每在他快要入睡的时候，楼上就响起了流水一样的哗啦声。他终于忍耐不住，光着身子爬到窗台上，手抓着窗棂探身出去倾听。果然是在打麻将。上面传来呜里呜噜的说话声，嗓音压得很低，听不清说的是什么。他踮起脚尖，伸长脖子，竖直了两只耳朵，静心屏气地听。张四海……齐小林……好像是朱为民……不是，不是，好像是……一个人哼着歌走到窗口。这下可逮住你啦。他仰首向上，心想，我这样的年龄这样做可真不简单哩。
一串水珠从上面飞洒下来，热乎乎地浇了他一脖子。他急忙缩回头来，闻到一股尿骚味，心里一急，手没抓牢，扑通一声从窗台上摔下来。虽然摔在床上，还是跌得他眼前直冒金花，屁股好像分成了两瓣儿。他手捂着屁股，疼得直咧嘴，又不敢出声，只在心里恶狠狠地咒骂。是曹方，这个小流氓，平时看他白白净净，文质彬彬，原来也是个披着羊皮的狼。他一瘸一拐地走到门口，舀水洗了把脸和脖子，重新躺倒。可是老是觉得身上有股尿骚味，翻来覆去睡不着。
外面传来了哨声，嘟嘟嘟地吹个没完。全是一帮败家子。老郑头穿好衣服，胡乱洗了把脸，水溅得到处都是。决不许这伙害群之马在校园里胡作非为。毛巾在哪儿啊？他睁着一双老花眼满屋子乱找，最后在床梆上找到了。大概是昨天夜里擦脸时顺手放在这儿的。学校是什么地方？是培养祖国接班人的地方。他端起脸盆走出去，打开门，使劲把水远远泼出去。应当像泼污水一样把这些垃圾全泼出去。
外面正乱作一团，哨声此起彼落，把蓬头垢面的学生从被窝里强拽出来，像赶羊似的驱赶到操场上。那些学生一面跑，一面往衣袖里伸胳膊。他放下脸盆，又把电闸推上去。电铃又响起来。就像吹响了冲锋号。听着自己拉响的这号角声，他的心又激动起来。班主任们从四周向大门口凑过来啦，也和学生一样，头不梳脸不洗，揉着眼睛，一个个呵欠连天，摇摇晃晃像在坐船。
****平向着慢吞吞的学生吼了两嗓子。说不定还有这家伙哩。一定有他。这家伙贼头贼脑，整天来我这儿偷烟，以为我不知道，以后可得记着把柜子锁好。早啊，郑老师。李文红从外面跑进大门，气喘吁吁地和他打招呼。早早，先跑了一圈？这小子真不赖。要是那伙败家子能像他一样就好啦。这才是老师的好榜样。
他提起脸盆走向里屋。现在像李文红这样纯洁的年轻人不多见喽。夜壶还没倒。幸亏没人来。也不知道我晕头转向都在忙些啥。他弯腰把夜壶塞进床下。等他们跑出去了再倒吧。他把床收拾了一下，走出来，透过窗户，他看见校长背着胳膊从家属院那边走过来，便回身从桌上一个小药盒下面抽出一张写着字的纸条，紧紧攥在手心。血债要用血来还。学生的队伍哗哗哗哗地跑过来，在老郑头和校长之间便隔着一条流动的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