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冲回到府里连晚饭都没吃就睡了。
朦胧中有细碎的脚步声传来,一双柔软的手搭在他的额头,温暖中带着幽香,让他想起未曾谋面的娘亲。
他从不知道自己的生母是谁,也许只是蒙父王一夜恩宠的宫女,从他懂事起,他就要喊那个高高在上的美丽女人一声母妃。
父王很疼他,但他有处理不完的政务,而被他喊作母妃的人,却并不喜欢他。偌大的东宫只有他一个孩子,在那么多内侍和嬷嬷的簇拥下,他依旧孤独而敏感。
他想那个把他生下来的女人。假如她还活着,无论她的身份多么卑微,她定会象其他母亲一样陪他看书玩耍,给他做好吃的,耐心地听他吐词不清却又絮絮叨叨的长篇大论。
其实他是一个很喜欢说话的孩子,一首好诗、一个有趣的典故、一个笑话,还有生活中快乐忧伤……他都有向人倾诉的愿望,但没有人倾听。
他想,只要她能活过来,他愿意用他的一切来交换,他却连她葬在哪里都不知道。
昔日无数的梦境里,他只能看见她的背影却看不见她的五官,他能感她的关切却无法感受她的温暖,他只能远远地看着,却无法扑进她的怀里告诉她——他想她,很想很想……
寂静的夜里有花香传来,他似乎又回到冷霞宫外那冷香阵阵的梅林。
有人从假山后转了再来,紫蟒玉带,似乎是萧一鹤,又好象不是。
那个人高大强壮,脸上神情似笑非笑,一步步地向他走过来,他却象傻了似的站着不动。
男人俯下头,嘴唇几乎擦着他的耳朵,灼热的呼吸喷到了他的脸上。
“萧冲,我喜欢你。”
这是比什么恶毒的诅咒都令他害怕的直白。
萧身喘息着猛地睁开了眼睛,心怦怦地狂跳着,冷汗涔涔。他的手向旁边胡乱摸了摸,却没有摸到那个柔软温暖的身体。
是的,他们早已离开了冷霞宫,如今他住在福瑞堂,薛瑶住在凝芳院。他们都已长大,再也不能象在冷霞宫里一样相拥而眠,互相取暖。
而且,他们很快会分开千里之遥,也许一年也见不到一面。
再也不会有人在他做噩梦的时候抱住他,抚摸他,没有人知道他对黑暗的恐惧。
心里象被什么烧了一个洞,空虚、酸涩、疼痛……说不出是什么滋味,萧冲翻了个身,将脸埋进柔软的锦褥里。
这一夜,萧冲疲惫不堪,却睡得并不安稳,迷迷糊糊中惊醒,又迷迷糊糊中睡去。
第二天起床时太阳已升得老高,他有些头疼,便在床前呆坐了一会儿,然后在小石头的服侍下懒洋洋地穿衣洗漱,前几日宫里赏下好些凤梨,薛瑶专门挑了几个极好的想给三娘送去,萧冲见石头闲着没事,就打发他去白府送凤梨去。
他在桌前坐了下来,手里摩挲着那只姓名牌,琢磨着怎么样把这件事情告诉薛瑶。
门被轻轻推开,他作贼似的把姓名牌捏在手掌心里,扭头一看,薛瑶提着大食盒站在门口。
“吃早饭吧。”
萧冲把牌子塞进抽屉,乖乖地跟着她来到外间。薛瑶把食盒打开,在圆桌上摆下几样小菜,一大碗粳米粥腾腾冒着热气,青花大瓷盘里,放着几只牛乳玉米面窝头和小笼包。
窝头是为萧冲准备的,小葱肉馅的包子却是薛瑶的最爱。
萧冲一声不吭地坐下来,拿着窝头低头猛啃,玉米渣在牙齿间嚼得嘎嘎直响,囫囵咽下去的时候哽得他直翻白眼,胸口生疼。
他还从来没有这样生猛地吃过饭
对面响起瓷勺和瓷碗碰撞的清脆响声,片刻后,热气腾腾的稀粥被推到他的面前。
“我不给你盛粥,你就干啃那个窝头,又不是第一次被噎着,都不知道喝一口水吗?你这个样子,让人怎么放心你去钟山?”
萧冲抬起头来,看见薛瑶坐在那里,看着他的眼神一如既往的平静。
“你……都知道了?”
“这又不是什么大事。难道你要永远呆在家里遛鸟种花看闲书吗?只有你一个人,犹犹豫豫想说又不敢说,我再不说,你还不得憋出病来。”
萧冲猛地站了起来,撞动了桌子,桌上的瓷碗和瓷盘被碰得一片叮当乱响,他拉着薛瑶的两只手,把她拉到面前,紧紧抱住。
“这几个晚上,我都在想怎么跟你说,我……我怕你哭,连骗你的瞎话都编好了。可我不想骗你……”
“永远也不需要骗我。”薛瑶轻抚着萧冲的黑发,眼角涌起淡淡的湿意:“只要是你的决定,我都不会反对。”
剩下的日子自然一片忙乱,薛瑶整理了一下萧冲的衣服,不是缂丝就是云锦,一看就不是普通人家能穿的衣服。她命人买来各色细棉布,春夏秋冬,从里到外每季四套,冬天的衣服又另外做了斗篷和披风。另外还有帕子、荷包、四季袜子和鞋子。
临走的前一天,萧冲看见床上堆得象小山一样的衣物,不禁睁大了眼睛。
“阿瑶,我不是去游山玩水和作客,我想……我带不了那么多东西。”
薛瑶却有自己的坚持:“你这一去就是两年啊。”
萧冲在床边坐了下来,从每一季衣物里挑出两套,披风、斗篷、荷包和帕子一律不带,饶是这样,还是打了一个硕大的包袱。
他劝她:“白大哥说训练营里什么都有,靴子衣服都会发的,而且每人只有一个箱子,这些东西我还担心装不了。”
薛瑶叹了口气,对于训练营的情况,萧冲自然更有发言权。她从脖子上取下一个大肚佛的羊脂玉佩,为萧冲戴好。
“这是我出生时,娘从普贤寺无相大师那里求来的,据说能保平安。外面不比家里,你要事事小心,不要与人争强斗胜惹出事来。”
萧冲点头应下,这些天他牢记着李慕的话,生怕自己就跑死在训练营里,每日都要绕着燕京城跑一圈,风雨无阻,此时早已疲惫不堪,薛瑶忙把床收拾干净,看他睡下,正要转身离开,薛冲一把握住了她的手腕。
“别走,陪陪我好吗?”
薛瑶慢慢转身,萧冲的一双凤目在烛光下亮得象天上最耀眼的星辰,他象床里挪了挪,拍了拍空出的枕头,笑道:“有好久都不能见面了,陪我说说话。”
薛瑶默默脱去鞋子,躺在了萧冲身边。萧冲向她怀里蹭了蹭,满足地叹了口气。薛瑶半湿的头发传来淡淡清香,他拉过一缕头发缠在指尖,闭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