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朗做完一天的活，领了他那份寒碜饭食，回到僻静柴房随便吃了几口，便继续钻研那本已被他翻了无数遍的《炼药术》。在万花楼生存，萧朗只有两种情绪，要么卑躬屈膝，要么沉默不言。身上事少自然苦少，口中言少自然祸少，这是在万花楼这种吃人之地生存的不二法则。
从五岁那年踏入万花楼之后，萧朗的心思亦是如此，只不过曾经的年少无知倒是懵懵懂懂的哭过不少回。毕竟五岁那年所发生的事，小小年纪如何受得了。他也永远忘不了最后离开的那个地方的琳琅楼阁，屋内满是完整白貂皮拼接的华丽地毯，松软旖旎，每个房里都有香炉，熏香缭缭，里面的人个个穿戴雍容……离开后，萧朗第一个认识的人，第一个依赖的人，只是乳娘。
萧朗小时候也粉雕玉琢，进入万花楼后也很招人喜欢，依稀记得坊里老一辈的姨们都喜欢倩笑着说姨姨给你糖吃，拉他去“踩床”，这是青楼习俗，喊一个越俊俏越吉祥的男娃儿，在绣床上蹦跳，讨个吉利，跟给娼妓祖师爷烧香是一个道理。
万花楼的女子毕竟不是无才是德的寻常闺秀，更不是村妇，乳娘是万花楼的清吟，是妓女，萧朗五岁的时候，乳娘便死了，得了病，青楼女子常得的一种，不大不小，有钱治就能挺过去，没钱就等死的那种。而她在****老鸨领家眼中都只是胸脯两块肉还算能入寻常嫖客的法眼，加上年纪也不小了，是棵摇不下多少钱的枯木，领班的几人一寻思，谁都不肯出钱治，就活生生被熬死了，死相难看，在床上熬了一年，一个原本清秀的小红牌硬给熬成了恶鬼模样。
临死前，连青楼里的闺蜜都不肯探望，只有萧朗死守在床头，陪她说着话，那会儿她其实已经什么都听不到，全身枯槁，比鬼还难看，本就是靠胸口几斤肉混饭的女人便生意日益清淡，下葬的时候竟没一文私房钱，小萧朗就去姨姨们房门跪着，一户一户跪过去，终于求得最便宜的一具棺材钱，葬在了衢州城城一处荒郊野岭，老死病死的青楼女子，哪能指望葬一块风水宝地。
比亲娘要好无数倍的女子死后，青楼里较为亲近的姨姨们要么色衰而杳无音信，要么就是被赎出去，少数运气好点的做被大妇打压的妾，多数则是运气不好的，被买主打死的，被妒妇害死的，不一而足。只有寥寥一两人攒足了钱，出了万花楼，能养活自个儿，但戏子无义婊子无情，出了勾栏，谁还记得只是拖累的萧朗，所以那几年，是萧朗最为悲苦凄惨的日子。饱受众人欺辱，过得是比狗还不如的生活。
这没有盼头的日子，连很多局外人，瞧着双手老茧的干瘦孩童，都忍不住嘀咕这孩子活在世上真是上辈子造孽啊。
没有丝毫的转机，就这么过了十几个年头。
“哐当。”
突然间的一声杂乱巨响打断了萧朗的思索，似乎是锅碗瓢盆落地的响声。从那不堪回首的往事中回过神来的少年眉头不由得蹙了起来，侧耳聆听。
“你个贱婢，这点小事也做不好，养你作甚，迟早把你拉出来伺候客人。”尖锐的声音在锅碗瓢盆的破碎声中响了起来，老****的声音一向跟皇宫里的太监有得一比，据说是曾经宫廷内那位太监权贵特命派来的。老****对待下人一向苛刻尖锐，萧朗此前能够从他手中多得到两吊钱，算是他少有的大手笔了。
接下去是老****喋喋不休的斥骂声，那方倒不敢吭声，在老****面前，谁要敢顶一句，那下场一定好不到哪去。萧朗寻思着是哪个倒霉蛋，在吝啬出了名的老****面前弄破东西，这摆明是给自己找麻烦。待老****离去，萧朗探出头来望了望，心里倒是莫名的心疼了一下。一个十一二岁的女童正在费力地搬动着水桶，身材瘦削，肤色黝黑，不过美丽的水灵大眼睛，弯成了漂亮的月牙，身上那件侍女服明显有些过于宽松，下摆在地上不停拖动，搬着可能比自己还要重的水桶，明显非常吃力。
寒玲倩，西厢院的小侍女，因父亲好赌，欠了满身债务，于是十岁那年被卖到到万花楼当侍女，小时就长得极为可人，柔情似水的气质，犹如清莲初绽，如今年纪也才十二，却已初具脱俗气质，难以想象，日后若是长大，她将会如何的倾国倾城……
不过再美丽终究是贱婢，毕竟是侍女身份，迟早也是要沦落为青楼女子，萧朗坐起身来，看了一眼这个气质夺人似乎永远不可能会出现在烟柳之地的小姑娘，颇有些可惜地摇了摇头。从小被遗弃，他懂得那种受到辱骂后无处哭诉的苦感，但他萧朗只不过是个没银两没地位的低贱下人，纵使脑子里有几分狡诈但在地位身份面前就会被打击得支离破碎，这种事是根本轮不到他吭个声，纯粹只能在心里的最角落为这位可怜儿小小地同情了一下而已。
老****的声音渐渐远去，骂骂咧咧的走了。下人被领班的辱骂，那是常有的事，倒是习以为常。满脸倦容的小侍女忍着眼眶中委屈的泪水，把有她半个身子高的水桶艰难挪到水缸旁，然后站上缸旁的板凳，拼尽全身气力异常艰难地将水倒入缸中，紧接着，她开始淘米洗菜，趁着蒸饭的空当，又拿了抹布开始擦拭桌椅门窗，不多时便有水雾升腾，将她瘦小的身子笼罩在其中。
五更天的时候下了一场雨，但雨水不够大，门窗上积着的黄土没有被冲涮干净，反而变成了一道道难看的泥水痕迹，这些泥水痕迹在小侍女的抹布下迅速被清除，屋宅小院顿时变得干净明亮起来。
很明显这些活儿她天天都在做，显得非常熟练快速，还是孩童的小侍女像蚂蚁般辛勤忙碌，像仆妇般东奔西走，累得满头大汗脸蛋通红，看上去有些滑稽，又有些令人心生同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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