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村中小路向北而行,出村二里,有一处小山,这山无名,山林颀秀,山溪纵横,群鸟鸣啭。耿三招领着杨柳二人进了山,一路向上而行,愈走愈幽深。
杨恪观赏周遭景致,叹道:“这山不错啊,风景秀美,是个宜人之所。”
却听柳吟吟轻哼一声,“你没见过我们家的山呢,比这美,这啊,连宝珠山都不如呢。”蓦然她噤了声,宝珠山几个字从记忆中被她翻出来,触碰了她那根脆弱的神经,让她想起了不知在天涯何处飘零的那个人,甚至,他如今是否还在世上也无法得知,她心中登时溢满了忧凄,刚刚因耿三招答应传她武功而带来的欣喜也荡然无存。
杨恪在繁庶的城市里久居惯了,见山便有惊喜之感,现下听到柳吟吟的话语中有讥讽自己之意,却也不恼,只道:“等我带你去了扬州,你便不想这山了,那锦绣之乡,怕你一生一世呆不够呢。”
“不会,我就喜欢山。”柳吟吟果决道。
语气中的不善让敏感的杨恪立时觉察了出来,杨恪想说什么,终是没有说出口,两个人一时都沉闷了。
在前面领路的耿三招,却忽然兴致大起,竟自唱了起来:“西塞山前白鹭飞,桃花流水鳜鱼肥。轻若笠,绿蓑衣,斜风细雨不须归。呀,斜风细雨不须归。”
上至山腰,此处地僻人稀,甚至小路也无。耿三招领二人劈开树丛,踏青草而入,迤逦行来,眼前豁然出现一个枯藤缠绕的山洞。
耿三招用随身所带的火折,引燃一只火把,向二人道声“随我来”。
三人拨开洞口枯藤,依次而入。洞内幽深晦暗,却隐隐有温润的水气。杨恪用手触摸周围石壁,发觉石壁光滑且浸有水迹,而脚下似也无尘。他低声对前面的柳吟吟道:“这下面似乎有水源。”
前面陡然出现了石阶,一级一级向下延伸,杨恪至此更加断定此乃人工凿成。未至洞底,已闻泠泠水声。果然,前面是一泓清池,而洞也随之开阔。这洞竟有五六个房间大小,洞中清池升腾着寒冷的水气,其水来自一侧石壁,上有清泉汩汩而入,而清池另一端则有一个狭小洞口,泉水从此蜿蜒出洞,不知流向哪里。
柳吟吟打个寒噤,道:“好冷!”
杨恪揽住她的肩,意在暖暖她的身子,柳吟吟却被这突来的亲昵吓着了,忙闪了身,避向一旁。
杨恪有一点尴尬。
耿三招道:“此处为寒冰池,是我修习内功所用。我所修习的乃纯阳内功,是修炼至不畏此寒,你傲月山庄的阴柔之功,是把体温降至与此处一样冰寒,自然便也不畏其寒了。自今日始,你就在此修习。照你爹娘教授你的内功心法,每日修习三个时辰便可。”
原来还是让柳吟吟习练自家的功法。柳吟吟道:“老爷子,你不教我武功吗?”
“我早就说过,我修习的是纯阳之法,和你傲月功法不是一个路数。傲月之功自有其妙处,只是你尚未窥得,你只须依我之言修习便是,一月之后自有小成。”
说罢,耿三招拎着她的后背衣裳,倏忽便把她抛至空中。柳吟吟一惊,杨恪也惊呼一声:“老前辈你……”
声音未落,见柳吟吟飞落至池水之中,已立于水上。这才恍惚看清,原来池水之中有一圆形石台,正容一人打坐。
耿三招对杨恪道:“你每日送饭给她。”言毕,转身出洞。
杨恪望着池中道:“柳妹,我就守在外面,你有事便叫我。”仿佛看见柳吟吟点了点头,杨恪方才随着耿三招走出洞外。
看到洞外耿三招凝身而立的背影,杨恪欣然拱手道:“多谢老前辈。”
“你谢我做什么?我又没给你恩惠。”
“您对柳妹好,便是对我杨家有恩。”
“我这是对她……好吗?”耿三招轻声嗫嚅着,杨恪没有听清,追问道:“老前辈,您说什么?”
耿三招回过头凝望他道:“记着,只可在此修习一月。一月之后,一定让她出来。”
杨恪应了。耿三招顿了顿,又道:“好好保护她。”
“那是当然。”
“不只现在。”
杨恪微怔,随即坚定地点点头。
耿三招甩开步子向山下走去,边走边道:“我要出去些时日,别问我去哪……”
杨恪跟了几步,却终是没敢再问什么,只呆呆望着耿三招的身影消失在林翳之中。
自此,柳吟吟每日晨起吃罢早饭后,均去山上石洞中修习内功。而杨恪也随她而去,坐在洞外静静地等候她。中午的时候,柳吟吟会在洞中看到杨恪提一只提篮而入,篮中盛着美味。至晚修习已毕二人方归。
这日杨恪午间又提篮送饭,柳吟吟笑道:“你的厨艺是越发的精湛了,几乎做出了桃花酒馆的味道。”
这酒饭自然不是杨恪所做,是杨恪命手下去附近县上大酒楼里购来的,杨恪自然也不说破。一提到桃花酒馆,柳吟吟容色间浮出些许伤感,而杨恪却不觉间想到了桃花渡口二人初次相见的那场比武,心神竟是一荡。
杨恪问道:“内功修习了十余天,可有进益?”
柳吟吟兴致大起,说道:“果然是大有进益,以前丹田之内空空,如今腹内却似有一股真气,可随我心意任意而动。真奇怪,以前爹爹妈妈让我修习的时候,怎么没有这样的感觉?”
“你可还觉得寒冷?”
“冷还是有的,只是不像刚来时那样惧寒了。”
“如此甚好,”杨恪也替她欣喜,“再过些时日,便真有小成了。”
又过十日,杨恪再去送饭时,柳吟吟便说,如今已不畏这洞中寒冷了。满一月之日,杨恪在洞口迎她,柳吟吟跳将出来,一掌竟然击向杨恪,说道:“来,咱们比一比。”
杨恪微微一笑,挥拳相迎,二人过了几招,柳吟吟格格笑起来,“如今想赢我,也不是易事了吧。”
杨恪也有几分惊愕,柳吟吟的武功较一月之前果然高了许多。其实招式并未有变化,只是因为内力大增、真气充盈而使每一招的威力也增大许多。尤其独门轻功使得更是如飞燕凌空。
柳吟吟见已同杨恪拆了三十几招,心中着实欢喜,向旁一跃,叫道:“我再去修习些日子,定是更加非同一般了。”说罢转身就欲回洞。杨恪一把抓住她:“老爷子说了,只可练一月。”
“练武还怕练多吗?哪有这个道理,”她拂掉杨恪放在她手臂上的手,说:“你只须再为我备点美食便是了。”
杨恪见柳吟吟欣喜之色,心头一软,也便不加阻拦,说道:“那……那你就再练几日,不过不可再多了,老爷子回来知道了,怕是不好。”
柳吟吟不待他说完,便一头钻进洞中。
又过三日,柳吟吟只觉身子更是轻盈许多,这天不到结束修习的时辰,便跃出了洞,只想寻了杨恪再较几招。却见洞口并未有杨恪的身影。
杨恪虽然说要守在洞口护卫她,但是也不可能须臾不离,有时也会趁闲暇出去采买物品,甚至有时候也学着耿老爷子钓几条鱼来给柳吟吟解馋。柳吟吟以为杨恪先回了村子,便不在此守候,也沿着山中小径向山下走去。
经过一片树丛,柳吟吟恍惚看到树丛之后有两个人影,她并不在意,犹自前行,然而一个声音就在这时飘进了她的耳内,立时羁绊了她的脚步。
“什么,人……不见了?”
这个声音,追随了她将近三个月,是她此时再熟悉不过的声音——杨恪!
柳吟吟转过头,看向婆挲舞动的树影,那树影之后,两个人相向而立。其中一人,正是杨恪,而另一人,微微躬身,以恭敬之姿面对着杨恪的询问。
柳吟吟好奇杨恪在与谁说话,她轻轻走近,靠在一棵树后。
杨恪在得到对方的肯定答复后,神情颇为激动,问道:“何时不见的?”
“大约是两月之前。”
“两月前就不见了?”
“其实,他只在那里呆了七八天。伤势见好,他就……就不辞而别了。”
“为何才来告诉我?”
“是……是老爷让属下不要告知您。”
“老爷?老爷也知道了?”
“是,老爷说,您现在有正事要办,让不要把这事告诉您,以免您分心。”
“现下怎么又想着告诉我了?”
“因为,您吩咐让找的人……找到了。”
“是吗?安顿在哪里?”
“寿州分舵。”
柳吟吟被那人一句“让找的人找到了”给惊得站立不稳,直觉给了她最想要的答案,她立刻冲了进去,叫道:“你说谁找到了?”
杨恪突然看到柳吟吟出现,身子一震,几乎有片刻僵滞,柳吟吟望了那人一眼,遂把目光凝在了杨恪身上,她抓住他的臂膀,声音颤抖着问道:“是谁?是不是……是不是水大哥找到了?”
看着柳吟吟激动的面容和漾着波光的眼睛,他强压下心头的抑郁,平静地向那人挥挥手道:“你先走吧。”
他凝视着柳吟吟的眼睛,平和地道:“不是他。”
“你胡说!”柳吟吟坚定地望他的眼睛,不容他辩驳地道,“你一定知道他的消息!”
杨恪吞了一口气,道:“真的……不是他!”
“好,那你告诉我,他在哪?”
杨恪紧紧抿着嘴唇,看着柳吟吟的目光由激动到嗔怒到怨恚,他听到柳吟吟含着怒气道:“你不要想再骗我。你一定知道他的消息!”
杨恪胸中一滞,道:“我原来知道的,现下,也不知道了。”
“果然!”柳吟吟失声道,“果然你一直在骗我!原来你什么都知道!”
“是他让我不要告诉你的!”杨恪声音低沉下来,道:“我只不过按他的意思去做,而且,我把他安置在一个妥当所在,尽心为他医治,可是,他却不辞而别了。”
“你是说,你们……你们是谋划好了,一起来骗我了。”
“那天,他把我叫到他的房间,告诉我,让我好好照顾你,并且,希望我把他放在一个你不知道的地方,让他静静地……死去,他是不想让你看到他……最后的样子,我依他的意思做了,但我没有放弃给他医伤,并且,我还派人四处去寻找季神医……”
看着柳吟吟木然呆立着,杨恪走到她的面前,道:“有个好消息,我派出去的人,找到了季神医。”
“可是,他却不见了。”柳吟吟失神地转过身,“水大哥……啊,我要去找他!”柳吟吟突然惊醒似的,向山下冲去。
“柳妹,”杨恪叫着,亦奔下山去。
柳吟吟看见山下有数人倚马而立,她当然不知道那是杨恪派来护卫自己的人,她只是看到了那些马,然后,傲月山庄独门轻功踏月行,便在柳吟吟的轻盈身姿中施展开来,如飞燕如流云,柳吟吟以比众人目光还快的速度跃上了一匹雪青骢,催动马迅捷地飞奔起来。
杨恪从随从手中接过另一匹马的马缰,跃上马背,刚要前行,便听身边一人道:“少主,您慢些,老爷还有吩咐呢?”
“什么事?快说。”
“老爷让您快些回扬州,哦,一定要带上柳小姐。”
杨恪一挥鞭,不待那人说完,便纵马向柳吟吟前行的方向追去。很快出了耿家庄,前方是奔向县城的大路,杨恪四处望望,没有柳吟吟的影子,他犹豫了一下,继续向前奔去。
杨恪的骑影将要消失在路的尽头时,耿家庄外,柳吟吟牵着雪青骢钻出了路旁的林子,她望着杨恪离去的方向,长叹一声,说不清是怨是恨地道:“你骗我,我再不理你了,我去找我的水大哥。”柳吟吟跃上马,向村外另一条小路上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