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速之客跃上千叶阁的船头,将伞向身后江中一抛,含笑向眼前的诸位拱拱手,也不待主人相邀,便昂身当先进入了船舱。奇怪的是主人花慕风和半个主人辛子兴,皆是微微瞠目,却是无半句相阻,甚至是有些慌张地紧随其后进入。
柳吟吟奇怪地打量了此人几眼,又把目光投向了来船,那船已在江中抛锚,而己船也在花慕风的吩咐下抛锚停驻。柳吟吟心中打鼓,不知此人是何路数,惊疑惶惑之时,便没有留意客人在与水天月目光对视之时流露的惊奇之色和与之擦肩而过之际隐约露出的莫测的微笑。
水天月面容依旧波澜不兴,便如这江波微雨一般宁静安恬,水天月揽过柳吟吟的背,让她随着自己走进船舱。柳吟吟感受到背后水天月的温度,虽然水天月的病体没有一点热度传给她,但这份轻抚也让她的心瞬间变得安宁无比。
舱中是一幅温馨的图景。主人花慕风吩咐仆从奉上美酒,邀客人细品。自然这酒已不是壶中那些“毒酒”。只是奇怪的是,客人好大不客气地坐于上首,花慕风与辛子兴却俱是一脸惊疑甚至是微露惶恐地坐在下首相陪。
水天月携柳吟吟坐于客人对面。客人此时已放下了美酒,微笑道:“酒确是好酒,不过,天冷气寒,还是喝茶为妙。劳烦兄台让我的随从把我的蒙顶石花拿来。”
客人吩咐后,很快有人从那艘船上奉过茶具若干,客人以主人之姿,令仆从给在座诸人每人均落盏沏茶,一时舱内茶香四溢,暖意渐融。
客人与花、辛二人寒暄片刻,笑道:“听说刚才这舱中有一场好赌,只可惜我来晚一步,未尝亲见,现下横竖无事,不如咱们再赌一局如何?”说此话时,目光却是对着水、柳二人。
花慕风与辛子兴俱是神情谦敬,皆不答言,水天月轻道:“想赌什么?”
“五木之技我实不擅长,不敢与诸位相抗,不过琴艺之道,不才却是略知一二,可否邀诸位一较?”
水天月面色平和,不细观根本注意不到他眉间皱出的一缕细痕,他略微一顿,道:“如何较法?”
“我奏一曲,二位如不能将此曲听完,便请随我归家小住时日,切磋琴艺;如二位能将此曲听完,便不求二位同去了。”
柳吟吟心思懵懂,全然没有听出这“归家小住”其中的厉害,也没有细想“不求二位同去”还有另解,只有些好笑地想道:“这人确是有趣,只道谁都同他一样嗜好琴道呢,再者,如何会听不完此曲呢?”
水天月却是面色凝重,道:“水某四海为家,已惯于孤身飘零,别人家再好,也不愿前去。”
“别人家?”客人眸光一动,紧盯水天月重复道,俄而笑道:“水兄弟不敢赌了?”
水天月有片刻默然,终道:“赌。”
客人轻哂,头微微一晃,颔下青须也随之轻摆。客人扬一扬手,随从便将他刚才抚过的那张琴送了过来。
这琴黑色,琴身斑驳,有丝丝裂痕,俨然一件贵重的古物。客人面露得意之色道:“我当年游历山水,心有所感,曾作一首《凌波操》,乃我平生得意之作。如今江上微波,景色大好,我便奏一曲《凌波操》以应此景,还请各位指教。”
客人手指轻拂,清冷之音立时从手下涓涓而出。柳吟吟正待凝神细听,便觉身边水天月在微微靠近,同时听到他低微的声音:“凝神敛气,气守丹田,默念守一诀。千万不要睡着。”
柳吟吟神情一凛,忙静心敛气,默诵守一心诀。这守一诀是傲月武功中初级的入门心法,功用在于调节气息、镇定心神。柳吟吟蓦地心思一震,他是如何知道守一诀的?没及细想,对面客人的琴声已如流水般滚滚而来。柳吟吟便不作他想,只敛神细听。
客人果然琴艺高超,这琴音时如江水滔滔,奔腾急烈,时如细雨微岚,清韵悠远;一波一波逐来,竟似有摄人心神之效。柳吟吟初时还能凝神细听,慢慢便觉困意渐生,倦意袭来,竟恍惚要入睡。
这琴音里有古怪!柳吟吟警觉起来,她瞥了一眼水天月,见水天月双目紧闭,面色凝重,双手掩于腹部丹田处,也似与琴声相抗。柳吟吟猛然想道:水大哥拖着病体,如何与琴音相抗?莫要被琴音伤到。她心头一急,冲口而出:“什么劳什子《凌波操》!”
琴音戛然而止,客人面色一寒,说道:“姑娘什么意思?”声音已微微有了怒意。
水天月睁开眼,惊异地望着柳吟吟。
两旁半天没有开言并已有昏昏睡意的花慕风和辛子兴,亦同时抬头望了过来。
在四周的目光下,柳吟吟挺了挺腰身,昂然道:“你说这首曲子是你自创的?”
“当然!”
“嗬,好没羞,这明明是谁人都会的《清波引》嘛,五岁孩童入门学琴便都会的,你倒好意思将之算作自己所作!”
客人一直淡定清雅的面容一时间惊异与疑惑皆起,瞪大眼睛道:“哦?如此说来,姑娘也是擅琴之人。依姑娘所说,这首曲子乃是琴童入门之曲,那么姑娘一定也会操此曲了?”
“正是。”
“好,姑娘既然一定称此曲为《清波引》,那便请姑娘将此曲弹奏一遍,如何?”
柳吟吟目光望向水天月,水天月不知道柳吟吟是否会操琴,正担忧地望她。柳吟吟深汲一口气,为了不让水大哥被琴声所伤,看来只好与这讨厌的客人较一较了。柳吟吟扬头道:“好,我来奏一遍,你听好了。”
客人手一扬,随从将琴移到了柳吟吟身前。
柳吟吟模仿客人起手之势,亦将琴弦一拂,铮铮琴声亦在手下流淌出来。
柳吟吟倒也是会点琴艺的。傲月山庄系武林名门,庄主夫妇对女儿自有一番教导,诸如琴棋书画之类能给女子锦上添花的东西,也找师傅教授过柳吟吟,只是柳吟吟便如学武一样,皆是会而不精,没有一样是可以登堂入室的。家中宴饮聚会拿来消遣是绰绰有余,与眼前的琴艺高手却是无法相比。不过柳吟吟拿出个天不怕地不怕只怕水哥哥有差错的心劲来,却也着实唬住了眼前诸位,至少花慕风、辛子兴和水天月这些外行皆是瞠目不已。
唯有客人神情凛肃,一言不发。
虽然并不是所有人都能懂琴,但大家也俱是听出,此曲确与先前客人所奏几乎一般模样。
蓦地,柳吟吟似有所犹豫,先前一直顺畅的琴声突然显出滞涩,客人沉声阻道:“罢了,到这里,姑娘也是不会了吧。”
柳吟吟收了手,琴声止歇,舱内片刻沉静。柳吟吟目视客人,客人打量柳吟吟,终于,客人捋须轻道:“姑娘的琴艺,我不敢恭维,不过,姑娘的记性,我着实佩服。”
舱中人除了水天月以外,皆发出一声低呼。花慕风与辛子兴的目光俱凝在柳吟吟身上。
“姑娘仅凭我一遍演奏,便记住了这首《凌波操》并将之演奏出来,我说得没错吧,姑娘可得为我正名啊。”客人微笑道。
柳吟吟有些尴尬的敛了目光,一时间不知落在何处。柳吟吟的神情让所有人都明白了,柳吟吟的所谓客人剽窃《清波引》云云,皆是信口雌黄。但舱内没有人耻笑,所有惊异的目光都落在了柳吟吟的身上,包括花慕风和辛子兴的。
只有水天月恐惧地感觉到了,这些惊异目光中所透出的巨大危险。他霍然挺身道:“柳姑娘自幼学琴,大约也学过与此相类的谱子,所以记住了些,弹得也仅是有些相似而已。”
“不,水兄不懂琴艺,这琴音记得是一毫不差,连抚弦的手法与气息,都是我的习琴之法。”
客人掺杂赞赏与嫉妒的一句话,无疑又将柳吟吟推到了危险的境地,只是现在一切风平浪静,所有的危险都潜藏在暗处,只是不久以后,当柳吟吟在江湖的风口浪尖上颠沛之时,她才会真正懂得这些赞赏给她带来的危难。
但现在她不懂,而对面的客人,的确也是真诚地赞赏,而在赞赏之后,客人透出掩藏不住的巨大失落。他低声叹了口气,说道:“这次,算我输了。”
柳吟吟长舒一口气,却瞥见水天月脸上并无一点喜色。
客人又叹了口气,道:“可惜,本想请水兄一同去家里小住,不想却成为憾事。那么,就请……”客人的目光掠过众人,径自落在柳吟吟的身上,柳吟吟的目光却毫无戒备地望着水天月,全然没有关注到即将到来的关乎自己命运的客人的话语。
“等等……”水天月忽然出口阻道,“可否请先生借一步说话。”
客人玩味似的望着水天月,微微一笑,起身出舱。
水天月回身望柳吟吟一眼,柳吟吟伸手拉住了他的,他拍拍柳吟吟的手背,轻道:“我去去就来。”
水天月站起身,也随客人出了舱门。窗外雨声淅沥,江涛微涌,掩住了舱外之人的声音。
舱外,水天月与客人面对面站在廊沿之下。
水天月当先道:“放过她。”
“理由?”
“我病了,需要她照顾。”
“太勉强。还有别的吗?”
“你想要什么理由?”
“如果,你肯跟我走。”
“不可能。”
“你知道,我刚才所做的一切,都是想让你跟我走。”
水天月摇摇头。
“你总不能,让我把你这意外收获放弃,同时也得不到应该得到的吧。那我如何复命呢?”
“你有办法复命。”
“如果我放了她,她或许会有更大的危险。”
“我会保护她。”
这回是客人无可奈何地摇头。
“你呀,有了女人,忘了朋友。等你身子好了,我一定揍你一顿。”客人半是惋惜半是感叹地说道。言罢,客人转身回至舱内,水天月神情默然,亦随之进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