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巳时,杨家的车马从别业荷园出发,进入了“雄富冠天下”的扬州城。
其时扬州分为子城与罗城二城,子城在蜀冈之上,是官府帅衙所在地。罗城在蜀冈之下,是工商业区与居民区,也是扬州最为繁华的所在。杨家车马由罗城西门而入,越过穿城而过的官河,转入与官河平行的南北通衢大道。
柳吟吟与紫叶同乘一辆马车。杨恪不想让父母看到自己有伤在身的样子,尽管伤势仍未完全平复,依然不顾随从的劝说,执意乘马,走在柳吟吟的马车之前。
一路之上,已经对扬州颇为熟悉的紫叶,不停口地指点着路两侧的商埠民居向柳吟吟介绍,柳吟吟也是在进入扬州之后,才在心里不得不承认,来了扬州,才算真正见识了什么叫繁华世界、锦绣之乡。只见城中朱门玉户,铺锦叠秀,人流如蚁,摩肩接踵,端的是满目繁盛。紫叶在一旁道:“这是扬州城极为繁华的长街,而城东禅智寺至西水门一带的十里长街,比这里尤胜几分。”蓦地,她声音低了一些,压着艳羡之意道:“小姐,这里十之四五,都是杨家的产业。你看那个绸缎庄,还有那个最高的酒楼,还有……”
“算了,不要说了,”柳吟吟阻了紫叶道,“人家的再好也不是自家的,这里再好也不是傲月,我不希罕。”
“小姐……”紫叶的声音里揉进了几分委屈,“傲月虽好,可是已经……”突然看到柳吟吟神色不豫,紫叶忙缄了口,只拿眼偷觑柳吟吟,心里的热情也刹时灭了。
过了许久,紫叶向车外望了望道:“好了,这里是集贤里,喏,杨家到了。”
柳吟吟顺着紫叶掀起的车帘向外望去,果见一户门楼的一角出现在眼前。当她在先跳下车的紫叶的护持下,步下马车时,竟然有一丝惊异。
与刚才路上所见的高楼华屋不同,杨宅却并不显得如何煊赫,门楣上挂着书写“杨宅”的扁额,门庭中规中矩,只是比周遭的民宅略显雍容端重些。
早有仆从在门前侍立等候,此时俱迎了上来。
杨恪已先下马,向迎候在门前的一四十许年纪、着鸦青色常服的中年人道:“茂叔,我爹娘呢?”
“公子回来啦,老爷夫人俱在客厅呢。”中年人上前一步,向杨恪躬了躬身。
柳吟吟刚听到紫叶在耳畔轻道了声“管家杨茂”后,便见杨茂已经向自己迎了过来。“柳姑娘,一路辛苦。请随我里面见老爷夫人。”
柳吟吟微微颔首示意后,向立在门前望着她的杨恪走去。杨恪挽住了柳吟吟的手,柳吟吟的动作有些微迟滞,但没有拒绝。两个人在门外两排仆从的躬身施礼中走进了大门。
杨茂一直在前面引路,走进杨宅,柳吟吟才发现,外面看着不起眼的杨家宅第,里面却是屋宇错落,庭院深遂,有连绵不尽之感。穿过两层院子,方进入了一间堂屋。
两位四旬上下的男女,端坐于主位之上。男子着竹青色万字纹绸衣,头戴帻巾。白面微须,目光炯亮,其容颜与杨恪颇为相像。嘴角微抿,说不清是笑非笑,目光也没有落在柳吟吟身上,倒是从杨恪一进屋便向杨恪多看了几眼。身旁下首着猩红缠枝纹锦衣的女人,身材和皮肤保养得都非常之好,如果不是紫叶曾向柳吟吟略述过杨夫人的品貌,乍一见下,柳吟吟定会只当她是三十几岁的人。杨夫人目光一直盯着屋门,见杨恪二人进来,登时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如果不是欲在柳吟吟面前保持矜持之仪,其势是定要将杨恪一把揽在怀里的。她的目光从杨恪身上掠了几掠,目光里溢满爱意柔情,嘴角迸出惊喜的笑,笑中似又略带了些苦涩。但杨恪尚未走近,她的目光就转向了杨恪身旁的柳吟吟。让柳吟吟感到奇怪的是,她的目光似乎并不让柳吟吟陌生,与投给杨恪的目光不同,她送给柳吟吟的目光是浸着关切和怜惜的,尽管是与自己全无关系的人,但柳吟吟仍是从这目光中,感到了一种久违的母亲的疼怜。
杨恪先上前一步,拜倒在父母身前。“爹、娘,恪儿回来了。”
杨父端坐未动,只面上浮出微笑,杨夫人则向前一步,一把把已拜了一半的杨恪拽了起来,急道:“恪儿,你的伤没事吧。”
杨恪面上绽出孩子般的笑,摇着头道:“娘,早好了,你看……”杨恪故意甩了甩臂膀,杨夫人见杨恪无事,神情一松。立时转向柳吟吟,柔声说道:“你是吟儿……真的是吟儿吗?”
杨夫人没有像别人那样叫自己柳姑娘,却称为“吟儿”,让柳吟吟微有错愕,但也有几分感动。杨夫人伸出手来,抱住了柳吟吟的臂膀,几乎眼泪汪汪地喜道:“真的,真有你娘当年的风采!”蓦地转头向杨父道,“老爷你看,柳弟与晓梅的女儿都已经这么大了!”
杨恪之父杨华英,此时方从座位上站了起来,面上的笑意略深了些。他走近了杨恪和柳吟吟,道:“果然,十数年未见,故人之女都已成人,我辈老矣。”
柳吟吟在家中从父母之处也略略听闻他们当年曾与杨氏夫妇有过交往,不管怎么说这也算是父母故交,柳吟吟遵晚辈见长辈之礼,向二老深深一拜,道声:“柳吟吟见过伯父伯母。”
杨夫人略阻了阻,待柳吟吟拜罢遂将她的手放在自己手心里,道:“吟儿,让你受苦了。到这儿就是到家了。你爹娘与我们夫妇是多年的好友,你就跟我们自己的女儿一般,我的三个女儿早就出嫁了,恪儿也是里里外外的忙,我这身边也没个人,如今你来了,我算是有了伴儿了,权当多了个女儿。”
“你看你,吟儿一路风尘,不得休息,你还让孩子们在这站着陪你说话,你还不带吟儿下去歇歇。”杨华英对夫人道。
“哎,是了,咱娘俩后面去说话,我还给你准备了好些时令果品。让他们父子聊他们的。来,跟伯母走。”杨夫人一直没放开柳吟吟的手,柳吟吟回头望了杨恪一眼,见杨恪目中含笑只望着自己不作声,便只得随杨母去了。
杨华英见杨恪目光追着柳吟吟,好久亦不转头,遂叫了声“恪儿”。杨恪依然未闻,便又提高了声音再叫,杨恪算是听着了,微愕地转过头来望父亲,神情微窘,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杨华英重坐在主位之上,笑意收敛,面上又罩上了杨家之主素日的冷肃和威严,微责道:“恪儿,身为男儿,要把‘情’字看淡些,过于陷入儿女情长,于身家无益。”
杨恪面上微红,应了一声。听此话杨恪心中颇有些忐忑,自己与柳吟吟的事情早就写信禀明父母了,难道父亲还有阻拦?却听父亲忽道:“你打算几时把她娶进门?”
杨恪心中一喜,却一时言语嚅嚅,只因柳吟吟如今是什么心思,他还着实摸不着头脑。杨华英瞧了他一眼,淡淡地道:“听说有个姓水的男子,与她走得很近。”
杨恪登时心头一紧,忙道:“那人如今已经成亲了。”
“属于自己的都要看住了,尤其自己的女人。”杨华英静静望着杨恪道:“恪儿,你是杨家唯一的继承人,我虽是盛年,总有老的时候,那时你就是杨家的掌舵人,是以你要拿出杨门未来家主的气魄来。你做别的事情还好,怎么到了自己亲事上,就优柔寡断起来。当初有人给你提过几次亲,你都不愿意。也罢,你三个姐姐结亲不是官家就是商家,你若找个武林世家也是好事。只是,前番飞刀门的提亲你也回绝了,虽说那姑娘跋扈了点,但飞刀门却是声威正隆,霍尧青也不是个好相与的,虽说亲事要你情我愿,可这也是结了个不大不小的梁子。如今柳家姑娘,是你自己选的,你可要看紧了。别的事儿输得起,这事情可输不起。”
“谢爹爹教诲。恪儿记下了……哦,丁杰路上为人所劫,虽然对方乔装,但是……”
“是飞刀门。这事我知道了。”杨华英道,“你眼下要紧的是把柳姑娘的心收服了,让她成为杨家的人。别的事情先不用理会。”
杨恪点点头,到底憋不住道:“只是,柳妹她……她似乎……”
“你怕她不同意你们的亲事?”杨华英微微一笑,“如果她是个聪明的女子,她会同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