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仁召见驿卒一事自然也落入了王守仁眼中,他等马车上的布帘放下了,才让驿丞把那驿卒叫来,想弄明白万仁都问了什么话。要说他此行的目的地确是要监视万仁的一举一动,回京时可以向他爹王华汇报。
李三可不是傻子,他似乎是看出了什么,眼睛一转,嘴上说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不过答话时却是满嘴跑火车,没一句实话,不但万仁问他的事他一句也没说,更没说万仁托他办了什么事。
没问到什么有用的信息,王守仁失望地摆摆手,让张三下去了。倒是驿丞一脸后悔不迭,恨自己没眼力劲,只看到了穿五品官服的王大人,没想到马车上还坐着一位天字第一号宠臣,这一次怠慢了人家,真是失策失策。他再向马车方向看去,却见布帘低垂,一副拒绝见客的样子,哪里还敢上前去叨扰。
小事休息,队伍又再次起程了。与别的官员出巡不同,万仁出巡不打招牌,也不敲锣打鼓,就连通关文牒都是以张百户的名义,入住驿站时也由张百户出示腰牌,所以,沿途驿站根本不知道出巡的人是谁。
只是与王守仁的出巡队会合之后,百姓一看开道的招牌,就知道是工部大员出巡,这不,队伍才行出三四里,路过道旁一个村落时,地方里长带着一干乡绅百姓夹道迎接,队伍不得不停了下来,惹得万仁好一阵皱眉。
明朝的百姓都是怕官的,但逢见官员路过,必然如临大敌,请神送佛一般地将官员送走。这根本就不是亲民,而是扰民嘛。这是万仁不想穿官服出巡的原因,也是他不想带官员出巡的原因。
王大人被里长和乡绅团团围住,搞了一通繁文缛节的请安问礼,万仁实在没眼看,他跟赛仙儿步下马车,叫来张百户:“我想到村子里走走,你让大家伙就地休息。”
“保护大人是在下的职责所在,在下不敢擅离职守。”张百户见万仁要脱离队伍,忙道。
“你带两个人跟着,其他人就地休息。”
张百户对手下叮咛了一阵,叫来两个得力手下,跟着万仁夫妇一道取乡间小道进村。这个村落叫李家庄,道路排水沟公共厕所等基础设施也算齐全,看起来算得上整洁。此情此景,万仁不禁有些感慨:榜样的力量真是无穷的。
万仁可以肯定,李家庄的村民肯定是派人到卫生示范村——赵庄参观过了,要不然也不会把家园弄成赵庄的样子。要说赵庄去年突发疫情,死了很多人,这个教训很深刻,赵庄上下所有人都努力重建一个干净整洁的卫生家园,京郊附近十里八乡的百姓看在眼里,不用人催他们,他们也会有样学样,谁不想把家居环境弄好,这样才能过上舒坦的好日子啊,若是住在出门就踩****的地方,活人还有个什么劲。
一行五人走到一个小宅院前,门口有个老汉在做木工见有陌生人过来,停下手上的活计,问道:“你们来找谁?”
“这位是...”张百户刚要介绍万仁的官名,却被万仁止住了,“敢问老伯,村子里有打井的工匠吗?”
“你们要打井?”老伯忙将万仁等人往屋里请。
“不是,我们暂时没有打井的打算,只想问一些事。”万仁还是站在门口,没有进屋的打算。
“想问什么就问吧。”
“老伯你会打井?”
“不是老汉夸口,我当了大半辈子匠户,附近十里八乡数十口井没有几口不是我打的。”
老汉自称是打井专业户,万仁也不疑有他,只是拿出一个装满了原油的小瓶子递给那老汉,问道:“老伯您见多识广,有没有见过这种东西?”
老汉接过小瓶子,刚打开来,这刺鼻气味就呛得他直皱眉,问道:“这是什么?”
“这是石油,从地底下打出来的,您打井时,有没有打出过这种东西?”万仁也就抱着试试运气的心态,希望运气好能找到一条上溢的油脉,因为以明朝的钻井技术,最多能打出二三十米深的竖井,深达百米甚至近千米的油田是没法开钻出来的,且没有泵油机,这么深的油也打不上来。
当然,单靠自己一个人的运气是不行的,万仁出巡找油,早就打算了动员北直隶一带的村民们一起帮忙找。这一带的百姓打了不下数千口井,有人幸运地挖到上溢的油脉也不一定。寻常百姓不知道这种黑乎乎油腻腻的东西有什么用,挖出油来说不定以为是挖破了地脉惹得龙王爷发怒。在封建迷信思想盛行的时代,这种“不吉利”的事件肯定是爆炸性新闻,附近百姓定会口耳相传,只要多加打听,或许还能找到油井。
“没有,这种东西还第一次见。”老伯直摇头。
“您认识的人多,如若听说有谁打井打出这种东西,可以向朝廷汇报,有酬谢。”
一听说有酬谢,老汉不禁以手沾了些粘粘的原油,还在鼻子下闻了闻,接着就闭目沉思,似乎是在回忆什么。万仁也不打扰他,挥手示意随从悄然离去之时,那老汉突然开口道:“我爹跟我说过,祖上给人打井,就打出过黑水,这些黑泉又黑又臭,如碗口大的泉口往外直喷,沾到人身上怎么洗都洗不掉。”
万仁停下了脚步,忙问道:“您可知道那口井在何处?”
“具体在何处我就不知了,我祖上住在离通州城东约三十里的顺水村,那口井或许就在那一带,你们到哪儿去问问就知。听我老爹说,当时打出这口井后,当地村民很害怕,忙把井给填了,还请了很多道士来做法事。”
“谢谢您,如果真有此事,回头就把酬谢给您送来。”万仁心下大喜,有了这条线索,也就有了个指望,不至于海底捞针了。
“老头子,是谁来了?怎么不让人进屋说话?”屋内传来一个老婆婆的声音。
“我们只是路过,打听完一些事就走,不打扰了。”赛仙儿冲屋里道。
“进屋喝碗热水再走吧,这天又潮又冷,出门在外都不容易啊。”
万仁向屋里看去,就见一个老婆婆驻着拐杖,摸索地往屋外走,估计是眼睛不太好使。万仁只是定睁一看她那双眼睛,就知她得了白内障。按说明朝普通百姓的生活是比较清苦的,平时有稀饭咸菜就算得上是盛世了,如果遇到个世道乱,连树皮都吃不上。生活过得苦,长期营养不良,临老就容易老眼昏花,甚至会得白内障青光眼之类的眼病。
“婆婆您不用出来了,我们这就走了。”万仁说完,示意赛仙儿写一张纸条塞给那老伯,低声道:“有空带婆婆进趟京,拿着这张字条到信仁堂,有人帮你们看病的。”
“咱们不是不想治,只是...”老汉一脸尴尬,不用说肯定是因为囊中羞涩看不起病。
“看到这张纸条,信仁堂是不会向你们收诊金的。”万仁拍了拍老伯那张满是老茧的手,然后领着众人悄然离去。
万仁离开李家庄回到驿道上,却见那些前来迎接的里长和乡绅还是没走,看样子,是想把王大人留下来过夜了。他不想再等了,就冲张百户道:“我们骑马赶路,让两个人赶马车随后。”
“在下以为,还是慢行为好,夫人不方便骑马。”张百户劝道。
“我可没那么金贵。”被人看扁,赛仙儿拉过马缰,一蹬马鞍就上了马背,身手干净利落,边上那些大老爷们见了,都暗暗惊奇。张百户哪里还敢多口,只得依言把给万仁牵来一匹好马。
王守仁见万仁这边要急着赶路了,也忙向那些赖着不走的里长乡绅请辞,吩咐手下快备马准备赶路。
“王大人,你若不把那些招牌仪仗扔了,本官就不等你了。”万仁丢下这话,一提马缰,与赛仙儿并马前驱。
看着万仁一行人绝尘而去的背影,王守仁有如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早上还慢吞吞的,逢人就接见,现在却变得这般火急火燎,这是在搞什么明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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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州,京杭运河的最北端,离京约四十里,漕运也好,商旅也罢,都要在这里下船,通州可以说是北京的集运中心,朝廷沿运河岸边修有很多大型仓库,仓米数百万,够北京城吃上一两年的,是为大明最大的粮库。
粮库重地,守卫自然就森严,官也就多,这些粮官早早就听说王次辅的儿子工部郎中王守仁要来试察粮道和粮库,自然早早就备好的迎接大礼,就等着人来了。可这些官员们万万没有想到,巡视队不但早一天到了,还是摸黑到城外的。这天都黑了,什么迎接礼仪都用不上了,只得开了城门让人进城,然后安排人住进官衙内。
万仁一行没有住进官衙,而是找了一家旅馆打尖,食宿都是自掏腰包。他不缺这点钱,就是不想住进官衙去看那些官员的臭架子。在等饭食送上的时间里,万仁就向小二打听顺水村一带打井打出黑泉的怪事。小二见来人是大主顾且没有架子,自然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通州附近打出过多少口黑泉,在哪个村子,是什么时候的事都说得清清楚楚。万仁听了,自然是大喜,直接给了小二一两银子当小费。小二哪里遇到过这么豪爽的旅客,手拽着银子千恩万谢地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