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了六月,宫内外都不由忙碌起来。尚宫局早早地赶制了立后当日要用的礼服、佩环,送往淑妃所在的永昌宮。淑妃含笑点了点头,吩咐身边侍候的荷香接过,又吩咐打赏,几人才欢天喜地地离去。
“好生华贵的礼服,奴婢瞧着都移不开眼了呢!”荷香抿着嘴朝淑妃笑道,“便是这上头的金丝银线,也够寻常人家吃上一整年了,可见皇上果然心疼娘娘。”展开礼服,飞凤图案栩栩如生,凤头口衔明珠,熠然生辉。淑妃面上亦隐隐浮起一抹笑意,手指抚过礼服上的彩凤,忽道:“这彩凤用色大胆,倒不像是针织女婢的手法。”荷香探头细瞧,果不其然,不由添趣道:“不知是哪个伶俐人,好叫奴婢寻来与娘娘瞧瞧。”淑妃此刻正在兴头上,哪有不允的,便由得荷香去请了人来。
这厢日方过午,惠妃倚在美人榻上小睡,恰是轮到漪蓉在跟前侍候。这几日闷得紧,纵是漪蓉打扇亦是有一下没一下,惠妃睡梦间犹皱了眉头。“漪蓉姐姐,漪蓉姐姐!”外间侍候的小宫女匆匆跑入殿中,只惊得漪蓉头重重一坠,抬手便拧了一把:“作死了么,惊扰了主子休息,你这条贱命可赔得起么!”那小宫女又惊又怕,倒似被漪蓉唬住了,眼泪直在眼里打转,却再是不敢叫出声来。
瞧她这模样,漪蓉不由生出几分自得,正欲开口,却见惠妃颦了眉,悠悠醒转。“主子。”漪蓉小步近前,且扶上一扶。惠妃淡看一眼那小宫女:“出了何事,这般惊慌?”那小宫女呜咽一声,方缓缓道:“前头尚宫局的郑掌制过来,说是永昌宫荷香姑姑领了旈夙姐姐去。”惠妃略略一顿,看向一旁的秦嬷嬷:“前日里头不是将旈夙打发去了御花园洒扫,怎的又是郑掌制来报?”漪蓉心中且惊且疑,却不知旈夙是如何同尚宫局攀上了交情,如今永昌宫又派人引了去,怕是日后飞黄腾达又要在己之上。
念转此处,漪蓉暗暗咬牙,朝着惠妃正正跪下,抬首道:“奴婢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惠妃手抚额头,淡道:“罢了,你且说来听听,本宫恕你无罪便是了。”漪蓉看了眼一旁侍立的秦嬷嬷,方道:“娘娘可仔细想想,从前都道是圣上待娘娘胜于旁人,如今怎的却是淑妃娘娘得了头筹?”秦嬷嬷大骇,正欲阻止,却为惠妃眼风扫过,生生止住。漪蓉见淑妃这般,又进言道:“奴婢从前只是想着,娘娘身边伺候的宫女内监多了,难保没几个生了异心的,只不知是谁罢了。如今这么一闹,那蹄子可不是露出狐狸尾巴了么!”惠妃面上似笑非笑,只瞧了漪蓉。漪蓉索性横了心道:“这方离了盛熙宫,便往正主那处去了,可不是那人养的一条叭儿狗么!再说那小蹄子本是娘娘身边伺候的,娘娘如今际遇,保不准是那人在圣上耳边进了多少谗言。”
秦嬷嬷听着不像,忙厉声斥道:“什么那人那人的,主子在上,岂容你这般无礼!”漪蓉瞧其面色,心道自己今日放手一搏,方说出这般僭越之言,瞧秦嬷嬷的样子,怕是有自个儿受的。若是只得皮肉之苦也便罢了,平素里自己对秦嬷嬷偏生多有顶撞,若是今朝被发落了,秦嬷嬷亦是占了个理字儿。念转此处,漪蓉心中方生了些许悔意,却亦是恨极了旈夙。
秦嬷嬷心中痛快,正欲再说,却见惠妃眉心微蹙,似为其所动:“你果真是个聪慧的,不枉本宫疼你一场。”秦嬷嬷待要开口,却触着惠妃的眼神,略含了似笑非笑之意,直将到了喉口的话咽了下去。
惠妃低眸喟叹一声,敛去心中所思,语气忽然有几分自伤之感:“本宫自认待你们不薄,怎料竟出了这般的事,想来却是本宫不得人心了。”听到此处,漪蓉不由一顿,旋即反应过来,叩首不止,口中道:“娘娘对奴婢们皆有大恩,这种背主求荣之人,莫说娘娘,便是奴婢们也饶不了她。”惠妃悄然不言,漪蓉垂首,耳边唯余衣角悉索之声,目光最远之处只及惠妃足尖,金履鞋熠然生光,端的是华丽非凡。“娘娘仔细身子。”漪蓉不敢抬首,耳边只闻秦嬷嬷劝慰之声,良久方见面前一支赤金镶宝如意簪子,惠妃轻言:“这是赏你的。本宫知你是个忠心的,可惜本宫却是个不中用的……”不中用?却是因为宫内出了不忠的奴才,还是未能掌**凤印?漪蓉领了赏,内自思量,却是不敢再多言。惠妃叹息一声,抬手吩咐退下。漪蓉又是谢了恩,方恭敬退下。
“娘娘何苦同这几个小蹄子置气?”秦嬷嬷扶惠妃靠在贵妃榻上,苦口婆心劝道。她本是惠妃母家的家生奴才,昔年惠妃入宫便带着她一起,亦是看惯了惠妃为人处事,心中总觉今日惠妃多少失了分寸。惠妃阖眸半晌,方道:“嬷嬷可是觉着今日本宫急躁了?”秦嬷嬷垂目应是,又道:“从前这几个丫头都在盛熙宫伺候,奴婢瞧着都有几分轻狂样子,偏只有那旈夙是妥当的。漪蓉几个却是瞧她不上,便是在奴婢面前,亦是常有挤兑的。娘娘切不可信其一家之言。”惠妃瞧她一眼,面上隐生了些许笑意:“本宫身侧得力之人不多,唯有嬷嬷同扶疏叫本宫放心。”“扶疏是奴婢的闺女儿,她的禀性娘娘同奴婢都清楚,是断不敢欺瞒主子的。”念及扶疏,秦嬷嬷面上亦有些柔和之态。惠妃略略颔首,复道:“若说这盛熙宫上下,这漪蓉怕是头一个不叫人省心的。”“那娘娘为何……”惠妃面色柔和,倒有几分慈悲之态,只口中所言,叫秦嬷嬷亦不免敛神。“如今旈夙离了盛熙宫便得了永昌宫青眼,落得旁人眼里,莫不是良禽此时择木而栖。若此时本宫毫无对策,只叫人以为本宫怕了淑妃,长了淑妃的气焰。此后这六宫之中,如何还有本宫立锥之地?”惠妃把玩手中白玉如意,口中娓娓,“既然漪蓉有心要闹,也好,也叫旁人倒向淑妃之前仔细掂量一番。”秦嬷嬷这方恍然,想先头惠妃所言所行,又问:“此事若是叫圣上知晓了,对娘娘亦有不利,娘娘要如何是好?”惠妃养尊处优多年,纵已年近四十,指尖亦是纤若水葱,细如白瓷,此时掌间如意翻转,凝视久之,竟叫人不能分辨过眼处是玉抑或是柔荑:“漪蓉同旈夙的私怨,众人皆知。如今眼看着旈夙青云可待,漪蓉看不过眼,寻事滋扰,亦是人之常情,同旁人却是半点干系都没有的。”秦嬷嬷听及此处,知惠妃已有了万全把握,方不再多言,只伺候惠妃复又睡下。
这头漪蓉回了住处,还未及歇整,已将那赤金镶宝如意簪子簪入发间,铜镜中亦是如花美眷。“你瞧着这簪子可还衬我?”漪蓉良久未言,忽地转首向一旁的茜兰道。这一看却是叫茜兰唬了一跳,忙近前来压低了嗓子:“好姐姐,你这可是不要命了吗?这赤金红宝怎地是我们这种身份带的起的。若是主子赏的,只好好收着便是,便当是得了这个脸面,如何能用得?”漪蓉本觉着自个儿亦有几分姿色,如今戴了这支簪子,亦觉得自个儿有几分主子娘娘的样子。这方说了一句,边听得茜兰一通话,脸上便有些不好:“我晓得自个儿没有主子命,便在自个儿屋中戴一戴也不成了?”茜兰有些讪讪,强打了笑脸还要解释,然漪蓉自知晓了旈夙恐怕是要得淑妃眼缘,肚子里便是一股邪火,此刻嘴上更是不饶人道:“这屋里不过你我两人罢了,若是旁人知晓了引来祸事,可不就是你捅出去的么!”惠妃是正一品四妃之一,盛熙宫中侍候的宫人更是不在少数,秦嬷嬷是惠妃身边的管事嬷嬷,扶疏、漪蓉、茜兰同已经走了的旈夙同为盛熙宫的一等大宫女,其中又以扶疏为惠妃身侧第一等得力之人不必说。话说茜兰自知论机敏不及漪蓉,沉稳不及扶疏,细致不及旈夙,便是样貌也不是拔尖的。更兼着同漪蓉一屋,漪蓉本是诸人中要强事事都要争先的,扶疏是惠妃家生奴才,身份自是不同。旈夙性子安静,少同她争执。茜兰亦自觉处处不如人,又没个倚靠,故而处事倒有几分唯漪蓉马首是瞻的意思。今日这般被漪蓉拂了面子,论理说便是个泥人亦有三分性子,茜兰只凉凉了笑了一声,道:“姐姐自是美貌,旁人可比不得。前头我去尚宫局取了夏衣,见着旈夙腕上的玉镯,水头可是一等一的好,听闻是淑妃娘娘赏的。只这么好的玉叫她戴着,竟也不及姐姐三分颜色,当真是暴殄天物了。”听了前头漪蓉脸上尚有些骄矜之色,听到后头,面色却是渐渐沉了下来。茜兰看她脸色不好,心中亦觉出了一口恶气,只细细看了她的脸色,方有些后怕。她本不是恶人,不过瞧不过眼漪蓉轻狂,亦不想给旈夙惹了麻烦,只话已出口,如何能改,遂只讪讪转过头去,不同漪蓉多说。
忽听哐地一声,却见是漪蓉已将那赤金镶宝的簪子掼在了案上。茜兰心下道一声糟,偷眼看去,只见漪蓉面色阴沉,未置一词转身便跑了出去。茜兰心头一跳,便要去追,反应过来却只扶了门,思忖片刻总是不欲掺和此事,只道他日派个小宫女儿同旈夙说上一声,叫她仔细提防着点儿,也便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