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草住在那位扬州籍贯的掌柜开的来福客栈,差不多有十余日过去了。但是,如今,汴京城内竟有一半的地方都不曾逛完,她不免气馁。
她刚来两日的时候,掌柜待她甚为照顾,经常让那位之前陪着裁剪过衣裳的妇人来看她,陪她坐坐,解解闷乏。起先,百草与妇人在房内床边坐着,看着她带了各种针线细活来做。百草很喜欢看她做绣活。那只甚为灵巧的手,只在拇指食指之间捏着一根细细的穿线银针,刺入绷棚锦缎,自上而起,自下而上,一步一举,拿捏恰当。
妇人相貌普通,无甚特点。只是在这一刻,这宁和的慈眉善目,可以叫人忘却了时间,忘却了烦忧,心无杂想,无比安适。百草觉得,此刻专注于女红的女子,那般动人鲜活,就是这种极致素色的朴质,美丽无双。
这大概就是男人将女子比作水的缘由,可以不用刻意表现,不加任何润色,这块浑然天成的璞玉,只望一眼,就能深深印在心上,一辈子。
百草面上恍恍,有些痴然。被她瞧着怪不好意思,妇人脸一红。
“可是叫姑娘见笑了。”
“哪有哪有。”百草连连摆手,连忙摇头否认。她指指妇人手上未绣完整的花样,出声问“这五彩的东西倒是什么,鸟么?那又为什么是在水里游着的,那是鸭子?”
百草瞅了半晌,也没看出来那红帕上绣着的是什么。妇人见她猜了一个,自己摇了头否认,再猜一个,又推了说“不像”,一时哑然失笑。
“这是鸳鸯。”妇人自齿间轻声吐出二字,声音听来尽是绵长。
百草终于知道,这对交颈而游的是什么,原来唤作“鸳鸯”。
妇人眼带柔色,对百草道“这鸳鸯图,是在女子出嫁时侯用的,寓意夫妻二人:白头相守,永不分离。”
“原来如此。”难怪相互交着颈脖,一派亲密无间的模样,百草自是明白了。
“姑娘长得这般美,将来求亲的人肯定会将门槛踏破。”
不若调笑语气,妇人很认真地夸赞,语气甚为笃定。百草没见脸红,反而很认真地将妇人话语计较一番。打从天地间有了自己,便就是一个人独自活着,好几百年了。如今,听得这话,倒是觉得有理,平常人家的姑娘似乎都是要成亲的。
自己或者嫁了人也不错,两个人应该比一个人有趣吧。
得出结论,百草便央求着妇人教她绣帕子,要学的便是这“鸳鸯戏水”。
妇人拗不过她,便当真仔细地教起这个学徒,从最基本的穿针引线开始。
“穿针之前,要先将针像这样在头发上摩擦上几下。”妇人将银针自发上磨了会子“这样一来,线便容易贴服了,在针面上,喏,更易看清针孔。”之后,她快速穿了线。再来是勾线,填色,一步一步,事无巨细,全数手把手来教了一遍。
百草依言记下,拿了针线也在一旁慢慢绣起来......
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
妇人咬断了绣布上得最后一丝残线,将绷在上面的绣花棚子取下,这是最后一幅了。连着身旁早已做好放着的,全部叠放在一处,她接下的活计终于都完成了。妇人仔细包裹好了,不禁露出欣慰神色。
百草歪在榻上早已睡着。妇人这边做得投入,竟不曾发觉她何时睡了过去,和衣而躺,不要着凉了才是。
挪位来了她跟前细看,平素生动活泼的小脸,此刻安宁了不少。妇人本欲给她盖上被子,却见她手中握着一条帕子,却是雪白颜色。想是之前绣的,便轻轻自她掌缝中抽出来看。
两只鸳鸯跃然于上。
妇人不禁讶然,姑娘果然聪明,只教了她半日,就能绣成这般精巧。想当初,自己初习女红,功夫比她,可差远了。只是怎么不挑个明艳的色儿,偏偏拿了这绢白色手帕来绣,衬得鸳鸯秀气有余,喜气不足了。
身上被一层柔软覆上,百草感觉暖意袭来,只是原本坐着睡久了,现在盖了被子,反倒冷热交替,激得她打了一声喷嚏。
悠然转醒间,房内已经无人了,身上果真盖了床被子,想是妇人给她拉上的。忙碌多时绣成的帕子,在她手中捏着。望着那对鸳鸯伴侣,一双眸子流光满溢,忽而面上一笑。
也不知以后会将它送与谁。
百草终究是个热闹性子,只陪妇人坐上三日,便觉得浑身不爽。第一日,绣了手帕消磨,倒还好过,之后两日,她只在听着妇人家长里短,内容全然围绕着夫家和孩子,连带家里养着的阿黄,当真无趣的很。
第三日晚上,掌柜吩咐小二拿了饭菜送到百草房中。小二行至楼上东边最里角的厢房,正是百草住处。他敲敲门。
“白姑娘,我送饭来了。”
叫了一遍没有人应。
“白姑娘,我送饭来了!”
加高音量,小二又叫一遍,等了片刻,还是没声来答。
“咦?”小二心道奇怪,难道不在?不会吧。
这白姑娘,几乎整日闭门未出的,怎会不在里面。小二没辙,只能推了门进去。
将饭菜自盘中端出,放在圆桌上摆好。小二随处瞄了几眼,还是没见着人。只是床上的被子铺着,倒像是躺了个人的,难道是睡下了?
“小姐?”
“什么事?”只听得从床上传来一阵极小的回应,再叫被子捂着,嗡声嗡气,甚不清楚。
“哦,我送了饭来。”小二连忙说了。
知道人在里面也就放心下来,小二拿上托盘,再不多话,几步行到门口,将其闭上,便离开了。
听得门关之声传来,方才还纹丝不动,捂得严实的被子突然掀了开来,一个身子猛地坐起,一张小脸憋得通红。
“啊,憋死了!”百草呼了半天气,才说出这么句话来。
方才刚换好男装,正欲梳头,便听见小二唤她开门。她道不好,竟忘了这个时候是送饭时间,现在叫她这般摸样怎么出门见人。
须臾,第二声叫门声又起。
百草急中生智,一下子扑在床上,扯了被子就往头上盖,将全身上下裹得严严实实,不露一角。她在漆黑的被子憋着,蜷卧了不敢出声。听得小二“咦”了一声,随后便是脚步声踏来,步步迈进房里。
百草只在心中叫道:你快些走。可惜来人听不见,也不知晓此时有人憋气憋得昏天暗地。
再一声“小姐?”,百草几欲抓狂。她卯了劲吸肚,只为能自牙缝中挤出几个字。
“什么事?”音量小得出奇。
好在小二没再纠缠下去,速速离去,不然她真的闷死了。
素来听闻,汴京夜间也繁华如昼,这时的商业初具规格,晚上已有夜市。百草早就想来,未能如愿。
这回却是来福的掌柜不允。
不让她夜间外出,自是为了安全起见。这般如花似玉的姑娘怎能在外流连过久呢,况且心智未熟,太单纯好骗,惹上匪人可怎么是好。掌柜的认为,这姑娘甚得他心,自己必须确保其人身安全。所以饶是百草再求,也不放她出去。
最后,百草只能想出方才这个办法,偷偷溜出来玩。
大街上果然都是男人,除了那烟花巷柳。想起那些不堪场景,百草心里又是一抖。幸得自己此刻是个男人。“他”可以无所畏惧,便晃着扇子,自在逍遥,穿梭于来往人群。
却说昨夜入亥前,诸葛谨曾观天象,发觉有异,似有一未明之星,忽隐忽现。
诸葛谨自幼好观天象,常搜罗了些玄行八卦之书来看,是以清楚天上十有九星之位。昨夜,发觉正西南位中央,似有星影浮动。今日晨起,东方未白,朦胧之中,竟有异状赤白颜色浮现。
他料定,今夜入亥,必能观见此星,乃是百年难遇的玄象。当下决心入夜出府来看。只是不料,背后跟了一条尾巴。
岚梨花觉得,诸葛谨今夜,有些奇怪,行经异常。
往日这个时候,他房里的灯火还打着亮,不是在看书就是在习字。怎么今天,突然夜要出门。她要跟来看看,看看他究竟要做些什么事情。
不敢十分张扬,梨花自知爹爹家教严明,规定她这个大家闺秀,万万不可以夜半出府,闲逛更是不许。为了掩人耳目,梨花将一袭黑色长衫罩在身上,遮盖了内里穿着的藕色广袖裙子,静静尾随着诸葛谨。
不过,他似乎并不是要往人群中行。
跟着他七拐八绕,竟到了一处小巷里。
梨花只顾低头寻着诸葛谨的步子前行。并不知晓绕到此地,更不知晓早已被前人发觉。
诸葛谨刹住脚步,突然转脸面,向少女看来。只见她来不及收势,步伐不稳,就要歪斜出去。诸葛谨忙拉住梨花胳膊,防止她外斜跌倒。
梨花知道自己撞在了别人怀里,而这个别人就是被她尾随一路的诸葛谨。她静声不语,反而转而抓了他的袖子,没有一丝要松开的迹象。
诸葛谨微微蹙眉,而后释然,面上一笑。
“梨花姑娘?”是在询问的语气。
对她,还是一贯的称谓,她的闺名后面,免不了拖上“姑娘”二字。
“你晚上出来做什么?”
梨花自是不会告诉诸葛谨,自己为何这般注意他的行经,他也不会知道她独独为何喜欢捉萤火虫,大把放进袋中,挂在房里。
她的纸窗正对着诸葛谨的。每夜侍女自她房内熄灭架台烛心,全数褪下,全府入梦,只有她暗夜清醒,陪他一起。径自披衣下床,将满满一袋的萤火虫用细绳栓紧,挂在房内。只有这样才可以不露痕迹,全然不顾地痴痴看着他。
陪伴他入夜的不是只有书台笔墨,还有一屋之隔的梨花。
不是不想做他的妻子。只是无意间听到他在自己师父面前开口,坦然自己对她无意,只想以修仙为本,不想谈论儿女私情。纵然她再得娇惯也不能再开口,让他娶她,本是她一厢情愿的奢望。
“观星。”
诸葛谨仰首,望着漆黑长空作答。
上一瞬,他还在凝望夜空,下一瞬,便温柔地对梨花道“时间尚早,我们找间酒家坐坐,你原该饿了。”
百草点了一桌美味,正欲伸筷取食,便见伙计上前一步,对她抱歉哈腰。
这“金钗殿”是都城汴京的著名酒楼,日日爆满宾朋,想挑到好席位,只有两个绝招:“钱”和“早”。但是光有前者没有后者,也是没有办法如愿的。
百草挑眉,眼光直射前方,道是谁来了,竟要与她拼桌。她可不记得自己除了赤豹和苏......之外,还有什么朋友。
不用她费神去看,那位想占便宜的人便来了,还是两个!
百草不悦地撇嘴,便对来人道“兄台,是认识小弟不成,怎么还拖家带口了来?!”
“确实认识。”
诸葛谨说得好不肯定,脸上扬着和煦的微笑。
“哦?”
百草又仔细看了看他,眉飞入鬓,眼眸清朗,鼻子和唇也长得很好,还是个美男子。但是脑海里仍旧没这个人的印象。
“我不记得了。”
店内伙计站在一旁,想着二人若真不与宾客认识,怎可允之拼桌,随欲请让两人离开。
梨花一看这架势,分明是欺负他们。
“你们这是何意!”
再不顾忌什么,她自诸葛谨身后走出,扬着脸说道。
她这一亮相,百草顿时想起来了,这不确是那日撞她的二人么。这个桃花仙子,哦,不了,是梨花!这般怒目圆睁的娇叱,怎能叫她轻忘。只是这诸葛公子,今天没戴书生冒,一头青丝挽了,用冠玉戴上,是以她认不出来。她认不出他,何以换了男装,他却还能识得?
“姑娘莫生气,原是我的不是。”
百草的态度一百八十度峰回路转,倒叫梨花没了办法,骂不下去了。
“只要姑娘坐我身边,我便同意拼桌,如何?”
语气看似和气,语义却是轻浮。
梨花登时怒不可抑,扯了诸葛谨便要离开。
她多半是想起来了。
诸葛谨不动声色地拂开梨花之手,也不望她,兀自甩开后袍,坐于凳上,与百草一座之隔。
“梨花,快坐下吃饭罢。”
见他特意空出一座,竟是默许了。
再看那黄衫男子,虽长相俊美无涛,却一脸观戏模样,好不邪恶!
梨花顿时满心伤痛,你不喜欢,不想娶也便罢了,怎么还和着外人,欺负调笑她!她瞬时转面,朝门外奔去。
“哎、这......怎么,你快去追呀?”
百草觉得玩笑好像开大了,这梨花,真生气了,怎么这么不禁闹。
她出言叫诸葛谨去追,却见他伸手拿壶,倒一杯酒满,苦笑着摇摇头,仰面喝下。
真是怪人。
“你不去找她,她若想不开如何?”百草忍不住又提一句,再一看对面,人早已无影了。
“快看天上!”
外面一阵吵嚷,众人大叫,要往天上看。
百草也飞快跑出,站在人群里头,一时间,所有人都面孔朝上,盯着天空网。
只见西北方正中位置,一颗星星,芒角四出,颜色赤白!
这是天生异象?!
众人惶惶。
百草盯着那枚星星,一瞬不眨,只是好像有些不对,似乎有东西,自远由近,正像她袭来,顿时惊骇不已,惶然后退。
忽而,众人皆是一阵叹,全然不见刚才惶恐模样。
百草抬眼细看,无语、石化,竟然是仙鹤!
其实,震得众人惊叹无言的,不是白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