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白茅听张虎这么说,颇为意外。他原本就有这个念头,一直迟疑着没有开口,想不到却被对方先提了出来。
修武之路,别人早已走出很远,自己这边还没有起步。像这样一天天地虚度时光,等来年武馆收人,他根本等不起。张龙的身手赵白茅是亲眼见过的,这两兄弟要是真的肯教自己,自然不会差到哪里去。
“我在这里学武,一天要多少钱?”赵白茅问。
“不要钱。”张虎摇头。
赵白茅又是一怔,有点不明白对方的用意,沉默良久。
天上不会平白无故掉馅饼。忽而木对自己另眼看待,那是有因在先,张虎又为什么要伸这个手?
“在这里学武,不代表你是龙虎武馆的弟子,我们教徒弟的时候,你在旁边跟着学就好。就跟吃饭一样,多个人多双筷子,不打紧的。”张虎似乎看出了他的顾虑,笑了笑,“我跟忽而木谈不上交情,纯粹是看你顺眼,大家都是苦出身,能帮一把就帮一把。家兄常在我面前夸你,说你行事勇决,现在怎么看着倒像个畏手畏脚的娘们了。难道我还会图谋你什么不成?”
“不收钱的话,我不能学。这些天已经够麻烦你的了,我存了点银子放在药店,回头取了送来。老虎叔要是看得起,就当是我请的买酒钱。”赵白茅最终这样说。
张虎久久看着他,神色复杂。
知道消息后,忽而木并不怎么意外,只笑着让赵白茅以后上午去学武,下午回店里帮忙。老头又拿出那十八粒山魈兽丹炼成的“兽元丸”,让他每天服下一粒,说是这玩意对习武之人很有益处。
赵白茅这才知道老头用心良苦,想起异兽的尸体还埋在雪谷中,便顺口提了句。
忽而木大为惊讶,他只当赵白茅真的是从死人身上捡来的兽丹,却没料到山魈竟是被赵白茅亲手所杀,而且还同时解决了另一头异兽猪婆龙!老头简直说不出话来,呆了半晌,望向外面大雪纷飞的天气,摇了摇头,“天这么冷,不着急去挖。小小子,你现在只管学武就对了,打好基础最重要。”
异兽全身都是宝,忽而木见赵白茅如此出息,自然乐得合不拢嘴。被问及张龙张虎跟罗三炮到底谁更厉害时,老头摸了摸赵白茅的脑袋,一语双关:“能让我们蛮族认可的汉人,不多的。”
赵白茅将信将疑,一边捣药一边想着心思,没多久就听到帮手的小伙计大声惨叫。
与奔雷武馆的兴旺气象完全不同,龙虎武馆这边就只收了两个徒弟,都跟赵白茅差不多年纪。赵白茅以往都是夜里才来,碰上过几次,如今换了时间,才跟两人慢慢熟悉。
这两个少年多少都有些古怪。其中一个名叫钱进宝,是马王屯大粮商钱富贵的独苗,白白胖胖,服饰华贵,举止中透着轻浮,只差把“纨绔”两个字写在脸上。这家伙每次来武馆都是前呼后拥,带着一大帮仆从。有一回午间休憩,他还打发仆从端来全套炊具,在小屋中涮起了火锅。两个本地花魁在屋内莺声燕语,好不热闹。据说钱家原本是打算把张龙张虎请过去做私教的,偏偏这公子哥儿硬是要来武馆历练,说这样才好玩。张虎一般很少会指点弟子,都是由张龙来亲传授业。钱进宝也只有在张龙面前会收敛气焰,至于那头胖老虎,早就被他源源送上的美酒灌饱,再无虎威可言,最多也就算是只醉猫。
另一个徒弟叫方觉,活像是张龙一个模子刻出来的翻版,瘦小枯干,沉默寡言,从没穿过不带补丁的衣服。赵白茅不止一次见到方觉就着白水啃窝头,也不止一次撞上钱进宝捉弄他,似乎这两人之间的关系并不算好。方觉总是逆来顺受,就仿佛他生来就应该在这个武馆撞上这么一个师兄,一切都是天经地义。
赵白茅一直在充当着旁观者,见了两人总是先打招呼,铲雪扫地之类的活计也抢着干。钱进宝见他生得牛高马大,一时吃不准路数,倒是没来招惹。
外练入门,由站桩开始。用张龙的话来说——双腿是根,脊椎是柱,肩头是梁,称砣就在腹中。腰马合一把桩站得活了,自然而然就能感受到那称砣在随着呼吸摇晃,一静一动无不与人体契合。
赵白茅虽不明白这木头般的姿势练来有什么用,但也闷声不响地照做。
最开始赵白茅只能站一炷香时间,这还是靠着常年在大山中磨练出来的腿力,才强撑了下来。一周后,他却已经能坚持两个时辰以上。张龙看在眼中大为惊讶,后来从忽而木那里得知,赵白茅每天都在服用“兽元丸”,不由大骂老蛮子好心办坏事。
先天体质的不同,决定了武者外练期的长短。外练的目的是为了淬出身体杂质,使气血更精纯,以承受之后对脏腑的锻炼,并不是说要靠着皮粗肉厚去打人。“兽元丸”蕴含异兽血魄,能直接在普通人体内形成真元火种,赵白茅等于是在这种拔苗助长式的外力帮助下,直接进入了筑基期。他才不过站了几天桩,身体又怎能承受得住日后越来越强的元力流动?
张龙搭上赵白茅的腕脉,却愕然发现赵白茅体内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就像那些“兽元丸”全都投进了水里,连再细小的涟漪都没溅出。
莫非他是天生的百废之体,根本就留不住元力?
张龙找兄弟商量了很久,决定死马当活马医,教赵白茅呼吸吐纳之法。如果内息功法也生不出一星半点元力,那就只有让他结束修武,趁早死了这份修行之心。
武道中的呼吸吐纳,在任何姿态下都可以进行。正常呼吸,靠肺部一进一出,吐纳却是连同小腹一起发力,静心宁神,内息深远悠长,直达丹田部位。到了熟练阶段,更要控制内息在丹田循环游走,以催生本元。
赵白茅始终不得要领,怎么也达不到张龙所说的冥想入定境界。
“站桩还没站完,就练吐纳了?”这天午后,钱进宝笑嘻嘻地叫住了他,“我看一定是你身体太好,不然的话,哪有这么快就进筑基期的。”
“我是瞎练,什么都不懂的。”赵白茅知道他多半是在试探自己有几斤几两,懒得多话。
钱进宝见他要走,赶忙伸手拦住,“哎,别走啊,大家都是同门,说会话儿。你今年也是十二吧?啧啧,怎么比我高了这么多。站桩有没有站出什么效果来啊,让我试一试吧?”
他话一出口,立即横扫一腿,胖乎乎的体形居然很是利落。赵白茅只觉得像是被人用铁棒扫上了腿骨,虽说是早有防备,但仍旧挡不住那股大力,一跤跌倒。
“哈哈,也不怎么样吗!”钱进宝大笑,“福三儿,你们几个看他像不像家里养马的老邱?个子虽然大,可是不中用啊!”
“少爷,是挺像的。老邱被他婆娘骂废人,也不是一天两天了。”身后的仆从自是凑趣。
“连点元力都没有,师父也不知道是怎么想的……”钱进宝摇了摇头,冲赵白茅喝道,“我是龙虎武馆的大徒弟,你以后见了我,也必须叫一声大师兄!既然来学武,钱多多少少总有一点吧?每个月记得交五两银子给我,我也不白拿你的钱,被人欺负了,就报我的名字,知道了吗?”
一番话吩咐完,钱进宝看也不看赵白茅,仰天大笑三声,做足了派头,扬长而去。一帮仆从紧随其后,马屁如潮。
赵白茅起身拍了拍衣服,犹豫了片刻,终究还是一笑置之。不经意间,却看到方觉正站在远处看着自己,神情中隐约带着几分不屑。
雪过初晴,赵白茅又发起病来,躺在床虚脱不堪,出了一身大汗。发作时间倒是短了许多,持续了一个时辰不到。等到缓过来后,赵白茅披衣起身,走到院子里,在地上抄了把雪擦在脸上,神情狰狞。
老子就这么下去,跟废人有什么区别?学武没法学,本事也没有,难道还得回山里去,打他娘的一辈子猎?答应老爷子的事情,还没开始就得放弃了吗?
想到在天池湖边,自己对着那女孩意态飞扬的模样,赵白茅自嘲地笑了笑。
苍穹如洗,千万颗繁星熠熠生辉。他怔怔仰望了许久,忽然走到墙边,三两下爬上屋顶,盘膝坐在冰冷的积雪之中。
抬起眼,除了那片深邃浩瀚的星空以外,再也看不到别的了。风很冷,吹在身上就像是刀割,赵白茅扯开衣裳,双手按膝,坐得如折尺般板直。
他原本是最纯粹的野兽,在丛林中奉行弱肉强食的生存法则,从不被任何事物左右情绪。走出大山后,太多的欲望和杂质已将他慢慢侵蚀,野兽的本性逐渐被掩盖,那份最原始的斗志已经转移到别的重心上。
现在灵魂深处的那头兽已回来,并且苏醒。
只有先战胜自己,才能脱出桎梏。山野中的存活,跟山外一样,变的是环境,不该是自己。
冥想中,他慢慢看到一缕熟悉的幽蓝星芒,在自己体内绽放。它冉冉升起,随着呼吸吐纳的韵律节拍,呼应整个星空的浩瀚引力,逐渐光芒万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