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沙江总长超过万里,要数最险的江段,莫过于鬼涧愁。
鬼涧愁位于崇山峻岭之间,江水奔涌如雷。狭窄的江段如同一条张牙舞爪的墨龙,在鬼头滩骤然迂回,激起千层白浪。
就在这片江滩之上,每天都有无数人背着竹篓,弯着腰,在水里淘泥筛沙。极长的绳索将他们彼此连在一起,远远望去就像一排排插在水中的禾苗。湍急的江水不断涌来,每到风大浪大时,便很难再看得清这些人的身影。
淘金者,这是他们统一的名字。
鬼头滩分东西两面,东边归天狗会,西边归排帮。从各地赶来的淘金者无论想在那一边讨生活,都必须将所得九成上交,所有不认可这条规矩的人早就被江水吞噬,连尸骨都无处可寻。
从金沙到天然金块,鬼头滩仿佛一个巨大的聚宝盆。没有人知道这些金子究竟存在了多久,事实上也没人在乎。据说当年第一个在这里发现黄金的,是个蛮人。他从江滩边走过,无意中看到一块比拳头还大的怪石在闪闪发亮,于是便捡了回去,后来用作压咸菜——因为它实在是够重。
如今在鬼头滩,哪怕三岁小儿都不会犯这样的错误,他们生在这里长在这里,每天看到的摸到的都是金子,早已比最有经验的典当师傅还要熟手。成千上万名淘金者在江岸上搭起了密密麻麻的窝棚,一眼望不到边。这片奇特的居住区就像头沉默巨兽,源源不断的黄金从它嘴里吐出,各种各样的物资进来。从两个大钱一碗的劣酒,到十个大钱一张的护命符,应有尽有。
瘸狗从东区走出的时候,正是午夜。周遭的棚户还有不少亮着灯,其中几个正传出男人的喘息和女人的呻吟。婊子同样是分价钱的,功夫越好,模样越标致,价钱自然也就越高。像这类上门服务的货色大多人老珠黄,也就只有那些在冰冷江水中苦捱了多年却依旧毫无积蓄的淘金汉子,才会对着她们两眼发光。瘸狗不一样,他向来只找红牌。这一带大大小小的娼寮不下数十家,虽然同样是脱裤子穿裤子的过程,但一分钱一分货的老话到底是不错的。瘸狗在女人身上很舍得花钱,自打几年前被排帮干残了一条腿,他已经看开了许多。
这些年随着排帮渐渐势大,江滩上无形的分界线也在逐渐偏移,东区变得越来越小。每次界线往前推进哪怕半分,都会引发连环斗杀,双方“钩子手”的鲜血往往能将这一片江水染红。
钩子手只擅长一样东西,钩别人的命。
瘸狗就是天狗会中的钩子手头目,今年三十出头,绰号中虽然有个“狗”字,但却精壮凶悍得像匹狼。排帮在马王屯吃了个不大不小的亏,这似乎让他们红了眼。几个月来鬼头滩从未太平过,排帮钩子手死了一批又来一批,源源不断,光是拼人头已经将天狗会拼到了难以支撑的地步。瘸狗折了不少兄弟,补充的新血根本够不上消耗的速度。
马王屯那个姓钱的大粮商拜过萨满神庙后,也不知耍了什么手段,居然摇身一变,成了天狗会“麒麟堂”堂主。瘸狗每次想起这个就不由得好笑,天狗会向来只分十个堂口,如今却硬生生多设了一堂,那些巫师长老也可谓是用心良苦了。麒麟主太平、招福禄。姓钱的屁颠屁颠,却不知自己成了长老们眼中的一头兽。
钱大堂主新官上任,这三把火总是要烧的。得知鬼头滩一带吃紧后,他送了不少武器护甲过来,还调来了几名武师。
武师。
瘸狗觉得这个名字就跟婊子一样,透着股骚味。
一行人在江滩上走得很快,脚下却悄然无息。瘸狗带了最得力的四十名手下,有心要在今晚大开杀戒,顺便让那几个汉人武师知道,血与沙的地界不是谁都能来玩的。钱大堂主大概是买卖做昏了头,这次派来的居然还有个半大小子,此刻他正跟在那些武师屁股后面,一路东张西望,手里连把家伙都没拿。瘸狗是第一次见到如此高大粗壮的汉人少年,但同时他也看得出,这小子可算不上什么武师,最多是刚起步的修武者罢了。
他到底怎么得罪了姓钱的,才会被派来这里送死?瘸狗很疑惑,但也无意多事。
两大帮派在分界线上向来把守严密,即便在夜间也有大量风灯照明。到了灯火区域边缘,瘸狗停下脚步,回头扫了几名武师一眼,皱着眉嘱咐了两句,却跟着发现那少年不见了。
“汉人……”瘸狗冷笑一声,扯了上衣,露出钢铁般黝黑结实的胸膛,“石母的血脉,天狗的荣耀,兄弟们跟我杀!”
几十条身影一起掠起,如群狼出林般扑向分界线。排帮守卫很快吹响了警哨,还没来得及射出弓箭,蛮族钩子手就已经冲到了面前,只见一阵寒芒乱闪,血腥味立即弥漫在了潮湿的空气中。排帮方面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天狗会被压制到今天这个地步,居然还敢反扑。靠着陆续赶来的援兵,这才好不容易稳住阵脚,两帮人马在江滩上如火如荼地展开了厮杀。
钱富贵调来的几名武师也同时动作,照面之间便击杀几名排帮钩子手。转眼看时,却发现那些丝毫没有半点元力修为的蛮族汉子,竟杀得更多更快!
瘸狗带来的这四十条汉子,几乎全都是在鬼头滩呆了超过三年以上的老人。他们无数次从尸堆中爬出,可以说是天狗会在鬼头滩最后的精锐。这批真正的杀戮机器虽然对武学一窍不通,但却是顶尖的使刀行家,早已将肉体爆发力和格杀技巧磨砺到了常人根本无法想象的地步。丰富的临阵经验,让他们出手更稳更准更狠更快,那一柄柄斩红刀在撕裂空气的时候,根本就像是握在无常鬼手中。
瘸狗杀到第四人时,手里倒拎的斩红刀仍旧没有沾上半点血色。这种状如狗腿的弯刀有三尺三长,刀头向下弯曲成钩状,厚背薄刃,沉重无比,一刀能轻易砍下水牛头颅。“钩子手”之所以得名,跟这种霸道武器有着分不开的关系。斩红刀原本是蛮族常用的刀具,后来在对仗中让排帮吃了大亏,这才日渐被对方效仿。如今鬼头滩上无论哪一方钩子手,都是刀不离身,而排帮中人的炼铁手艺却不如蛮族,是以打出的斩红刀钢火略差。
又一人倒在瘸狗刀下后,排帮钩子手已经伏尸数十,还活着的也纷纷后退。
瘸狗无声狞笑,雪亮的刀锋微微颤动,一滴鲜血流到刀尖,忽然像是失去了重量,竟在风中飘了起来。倒在瘸狗面前的那具尸体,伤口中也同样渗出无数血珠,向着远处飞去。
排帮众人身后的暗处,有着什么东西隐约低啸了一声。
“他们要放血鬼!”瘸狗脸色微变。
排帮汉子常养小鬼,但其中绝大多数都是伢鬼,即便是遇上了,也没法构成多大威胁。有些血煞深杀气重的蛮族钩子手,甚至只需一声怒吼,便能令伢鬼魂飞魄散。而血鬼却是小鬼中的高阶种类,能够随着养鬼人的意念伤敌,最喜噬血,厉害无比。
此刻见苗头不对,瘸狗当即令众人收缩阵线。夜色深处连声厉啸,十几只如同大蝙蝠般的异物从空中飞来,远远张口狂吸。瘸狗身边的一名钩子手顿时栽倒,身上几处新鲜刀伤全都迸裂开来,鲜血如赤雨倒卷,整个人逐渐干瘪成了一团。
血鬼隔空吸食了血液,变得更加活跃,分成几个方向遁去。片刻后,振翅声息在众人头顶上骤然响起,这一次血鬼再无犹豫,直接如电扑下!
瘸狗挥出一刀,却被血鬼躲过。那鬼物在空中一个辗转,带着骨刺的长尾如蛇般昂起,向着瘸狗的颈部狠狠扎落。一个蛮族汉子反手挥来,替瘸狗挡住了这下致命攻击,手背却被穿刺出深口,跟着半条胳膊已在血鬼的长吸之下变得枯干如柴!
“他们什么时候养了这么多血鬼?!”瘸狗把牙齿咬得咯咯响,眼下的情形是他完全没有料到的。
血鬼同样以养鬼人为宿主,但对精血的需求却比伢鬼大得多,就如同寄生藤蔓往往会令大树枯死,养鬼人被血鬼榨干只是迟早问题,快得甚至不会超过一个月。以往对上的血鬼不过一两只,瘸狗不知道排帮什么时候多了这么一批明知必死却依旧悍然行事的养鬼人,此时渐渐萌生了退意。
“走!这些鬼物不是咱们能对付得了的!”武师中的一人大声吼道。蛮族钩子手正将刀光舞得泼水难进,那些血鬼接二连三地扑落,身躯竟是硬如铁石,撞在刀锋上迸出点点火星。
瘸狗腮边咬肌凸起,眼看已杀过分界线十丈有余,想要就此撤退,却是无论如何也舍不下这片活活砍出来的地界。
大片火头在这个时候从西边棚户区蹿起,人声震天,一片大乱。瘸狗呆了一呆,借着火光,只见十多个黑袍人站在远处,手捏咒印,被敌方钩子手团团护卫着,显然是远程操纵血鬼的养鬼人无疑。
瘸狗倏地握紧刀柄,眼神收缩。
好比是猛兽终于看见了躲在暗中射箭的猎户,他很想搏一搏,如果冲到那些养鬼人跟前,自己这边还能剩下一半人手,今夜之战必胜。
一半,就是二十个。
瘸狗的手忽然松了,眼中杀气渐渐消弭。搏杀是一回事,送死又是另一回事,他做不到在这条冲锋的路上,让另一半族人被活活吸成人干。真正的战士,不该是这种死法。
“我们退!”瘸狗从牙缝中迸出三个字,俯身背起死去族人的尸体。
身边的蛮族汉子却全都没动,其中一人嘶声叫了起来,“狗老大,你看,你看!”
瘸狗抬起头来,只见那滔天的火光映照下,正有个熟悉的身影如同野兽般掠起,一路摧枯拉朽,冲入排帮钩子手的人墙当中。顷刻之后,一颗养鬼人的头颅已带着血泉飞上半空!
“是他?”瘸狗认出正是之前不见的汉人少年,大吃一惊,“他到底是什么人?!”
几名武师默然对视,最终开口回答的那个,满脸古怪神情,“他是我们麒麟堂的副堂主,赵白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