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屠王的死讯传来时,赵白茅正身处在东州外,八荒之一的极北冰原。
送信来的蛮人一路跑死了几匹快马,追上赵白茅一行后,连句完整话都说不出来,脸上头上全是白蒙蒙的冰霜。
赵白茅本以为是鬼头滩又干起来了,才派人送信,却没想到浮屠王居然死了。看那蛮人毫无顾忌地嚷嚷模样,这消息恐怕早已在东州传开,人尽皆知了。
那么厉害的人死了?
赵白茅不太敢相信,也有点隐隐约约的失落。一直以来,浮屠王都是一个足够高大的背影,一个竭力追赶的目标,现在他却轰然倒下,就像那些普通人一样再无半点翻盘可能。
想到天池边的那位大小姐,赵白茅微微一怔,瞥了眼送信人。这蛮子火急火燎传来浮屠王的死讯,无疑有点古怪——东州之主死了,关他们啥事?有必要像死了爹一样赶着报信吗?
“就快到神庙了,大伙儿走快点!”马队前面传来蛮人的吆喝声,远处冰原上几只雪鸟振翅飞起,在空中洒下一路清鸣。
出东州将近半个月了。这段日子以来,赵白茅没有一天不在马背上颠簸,两条大腿早已被磨得鲜血淋漓。他从小就羡慕红胡子快马如风,呼啸山林,如今才算知道这滋味并不好受。即便进了冰原后马队只能缓缓而行,一天下来浑身的骨头也像是散了架,没有一处地方不痛。
那帮蛮族特使在赶到鬼头滩的时候,只说神庙传召,却压根没提要跑这么远。赵白茅很后悔来这个鸟地方,再这么下去,迟早连鸟都玩完。
“小白,喝酒不喝?”瘸狗在旁边轻勒马缰,递来牛皮酒袋。
赵白茅伸手接过,尴尬地笑了笑。也不知这蛮子是抽了什么疯,自打那天听到花豹子叫自己小白,就跟在后面乱喊起来。小白?照这么叫法,老子岂不是该叫你大狗?
这娘们般的称呼着实让赵白茅头痛不已,好在瘸狗一路上总是闷头想着心思,很少说话。瘸狗跟那几十个钩子手,同样是被神庙传召而来,问起他们到底去干什么,却都大眼瞪小眼。
“神庙就快到啦!”瘸狗似乎是以前来过,望向前方的神情显得有点古怪。
赵白茅捂紧棉帽,含混地应了一声,对这个偏偏要建在冰天雪地中的破庙完全提不起兴趣。在白头山呆了这么些年,他算是不怕冷的了,却没想到这世上居然还有冷成这样的地方。明明已经是四月的天了,极北冰原却仍旧覆着一片银白,阳光折射在冰雪表层变成了发光的针,丝毫也不觉得暖和,时间看长了却几乎能令人瞎掉。
随着逐渐深入冰原腹地,巨大的冰山和无边无际的大洋出现在视野中。赵白茅惊叹了很久,当他看到一具具凝固在冰原上的巨兽骨架时,更是连寒冷都已经忘记。问过蛮人,才知道这些都是海兽。赵白茅骑着马到其中最大的一具骨架边比了比,发现自己连人带马也不够这玩意塞牙缝的,不由吐了吐舌头。或许是马蹄震动冰面的原因,一根足有十丈来长的兽骨突然断折,贴着赵白茅砸下,激起碎冰无数。赵白茅胯下坐骑受惊,人立起来,连蹿带跳。
蛮人一片惊呼,赵白茅却连眉毛也没动上半下,在马脖子上拍了一巴掌,叱道:“怕个鸟?!”
那马当即瘫软,过了老半天才能爬得起来。
神庙特使看在眼中,都显得颇为惊讶,瘸狗等人却早就见怪不怪。赵白茅插下的界旗跟那把斩红刀,足足插了三十七天才有人敢动,而在当晚排帮方面就惨遭血洗,伏尸无数。那拔旗人是刚调来的援兵头目,最后赵白茅唯独留了他一条命,揪着头发让他自己又把界旗插了回去。
自此之后,排帮一直消停到了今天。
瘸狗也正是从这一次开始,才真正死了要跟赵白茅较劲的心。看着后者在厮杀中凶猛如虎的模样,瘸狗有时甚至会忍不住庆幸,这小子是在自己这一边。
至于那帮蛮族钩子手,也在几次不大不小的冲突后被赵白茅弄得心服口服。赵白茅每次把人打得鼻青脸肿之后,总会拉着挨打的一起喝酒,说是拳头上拼过了,再拼酒量。蛮族人人嗜酒,这帮正值年轻力壮的钩子手见到一坛坛烧刀子摆在面前,哪里还能说得出半个“不”字?一场酒斗到结束,往往是以众蛮子醉醺醺地搂着赵白茅大唱山歌而告终,事后谁都不记得到底赢没赢这汉人小子,只不过双方亲热程度却是一天天地见涨。赵白茅至此才算是真正在鬼头滩站稳脚跟,比起那几个终日鬼鬼祟祟的汉人武师,这帮蛮子无疑要好弄太多,也更顺眼得多。
正如戏文里的老话,眼下只能既来之,则安之。赵白茅觉得神庙方面传召自己的目的,多半跟钱胖子一样,无非是想拿人当刀使罢了。
尽管在来路上已经多少听到了一些有关神庙的描述,当赵白茅真正面对它时,却仍旧呆了半天。
他没看到庙,他甚至不太确定自己看到的究竟是什么。
极北冰原的腹地被笼罩在暴风云团下,每走一步,身上都会被夹杂在风中的冰雪噼噼啪啪砸得生疼,眼前白茫茫一片什么也看不清。马队连起皮索,一步步地往中央风眼处捱。赵白茅正晕头转向,忽然间觉得压力骤轻,久违的阳光已洒在了脸上。
眼前是一堵弧墙。
深棕色的墙面上满是数尺长的裂缝,但跟它的面积比起来,这些缝隙却渺小到不值一提。赵白茅瞠目结舌地将头仰到极限,往上望去——他的目光沿着山体般巍峨的墙面一路延伸,最终看到的是一大片苍翠天空,以及向四面伸展着的、粗壮到无法形容的横枝。
“这是我们天狗族人的树神,我们称她为‘卡鲁’。”特使中的一人看了眼赵白茅,语气中充满了不加掩饰的狂热与自豪。
“好大一根木头!这要是劈成柴禾,能烧多少年?”赵白茅连下巴都快掉了,不由自主冒出这么个念头。
几乎是在云层中的树冠发出沙沙声,如同神灵俯瞰大地时的低语。
连着坐了七次绞车吊篮,赵白茅一行人才上到了树杈位置。这是个半倚在雪峰上的平台,到处充斥醉人的绿色,一处处木屋周边点缀着巴掌大的合欢花,看起来似乎是天然树洞改建而成。沿着宽阔的枝桠,赵白茅望向旁边雪峰,只见峭壁如劈,要是不通过巨树,恐怕就只有插上翅膀才能上来了。雪峰顶上有着多处建筑,全都是岩石垒成,跟那些木屋比起来,它们呈现着截然相反的高大与粗犷,就仿佛蹲踞在冰雪中的猛兽。
“神庙每个月只能祭拜一次,你先在这里休息几天吧!”特使淡淡地说。赵白茅左右看了看,瘸狗一帮人正被引着去往雪峰,犹豫了一下,也跟了上去。
这峰上的冰雪平滑如镜,只有一条被踏出的小道,径直通往那些巨石建筑。赵白茅第一脚踏上雪峰,就感觉身体突然重上了百倍,一条腿甚至直接踏破冰层,陷到了膝盖位置。
“这座雪山叫半界山,山腰以下在尘世,山腰以上在石母界。你并非石母的后人,所以在这里不会受到她的庇佑,无法被加持神力。”那特使回过身来,看了赵白茅一眼,“过几天,就会慢慢习惯了。你应该觉得骄傲,因为你是第一个有资格来这里的汉人。你们麒麟堂的钱堂主,上次就只是拜过神庙幻象,就已经激动到快要晕去了,又哭又笑,说这是他无上的荣耀。”
赵白茅听得一阵恶寒,又龇牙咧嘴走出几步,甚至连元力都运了起来,全身上下骨骼噼啪乱响,说不出的难受。
钱胖子得知赵白茅被神庙传召后大喜过望,送了好些丹药过来,还顺便捎来了烈火拳剩下的五式劈挂门拳谱,说是张龙抄的。当着几个武师的面,赵白茅什么也没说,只是笑了笑,把那些东西随手放在了一边。
随着在鬼头滩呆的时间越来越长,赵白茅天性中的某些东西已初现端倪。他越来越厌恶这种扯线木偶般的感觉,每次提及钱胖子时,却仍旧笑得无比真挚热烈。
好在这次那几个尾巴没有跟来,赵白茅多少感觉轻松了些。而特使临走时的一句话,却又让他拧起了眉头。
“上了雪山,就别回树台了。那里是巫师长老静修的地方,他们身份尊荣,不喜欢见到外人。”特使说到“外人”这两个字时,表情同样是一成不变的淡然。
“这次到底叫我来干啥?”赵白茅问。
“到时候你就知道了。”特使微微笑了笑,转身飘然而去。
在雪山上赵白茅呆了一周,天天吃素,几乎把半条命送掉,吃喝拉撒无不艰难万分,就连筷子捏在手里都像是上百斤玄铁打的。再看瘸狗等人,却是若无其事轻松自在,这帮家伙见他整天阴沉着脸,倒是也不敢来罗嗦。
这天晚上,赵白茅找遍了峰顶也没找着酒,终于按捺不住,冲到树台上到处乱蹿。这一下雪峰,全身的压力顿时就消了,他越奔越快,只觉得元力在丹田内急速旋流,全身气血畅快无比。
树台之大,比峰顶也差不了多少。赵白茅转了一圈毫无所获,各处木屋里只见桌椅板床,却看不到一个人,更别说是美酒肥鸡了。
赵白茅心头火起,专挑了个最大的木屋,跑进去扯了裤子,冲着床上桌上哗啦啦一泡尿。
正畅快间,只听到身后一人充满惊愕地问:“你……你在干什么?”
赵白茅吃了一惊,回过身去,却忘记手里还端着家伙。只见一道水线又急又劲,顿时滋了那人半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