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远的宅子在月泉路,依山傍水,哥特式建筑,尖顶触目惊心,直插蓝天。的确是个拍恐怖片的好地点。我莞尔。
两个小时前,我尚在苏蔓菁家听她讲层出不穷的追求者,以此作为庆祝生的独特方式。过生日,别人是逐步告别青春,苏蔓菁简直是谋杀了青春。
她有妖精的气质,妖精的脸庞,妖精的小蛮腰。听上去好像骂人。
但对于现代女子来讲,这便是最好的赞美。
幸福的定义就是,美,媚,邀宠,众星捧月。
苏蔓菁的媚中透着干脆利落的劲儿,她那好看的丹凤眼,干净漂亮地一个弧度,有棱角的嘴一抿,气场就欣然而出。
那股精明,从她懒散的目光中慢慢摇出来,如同轱辘井里吱呀作响的摇桶声,渐次现形。
一般男人,只看得见她完美的三围,轻巧的小腰身,白皙的皮肤和妩媚的丹凤眼。看不到更多内容。
苏蔓菁的追求者车载斗量。
谁让我不幸跟这个女人做了蜜闺?她只得我一个良好的听众,所以,她无比喜爱我。
我是唯一一个不嫉妒她的女人。不打断她澎湃的激情,并且适当加以点评。
她跟A男去摩根泡温泉,B男去马尔代夫小岛洗阳光浴,她抱怨皮肤都晒黑了,一边将嫩的滴水的脸蛋掐给我看。C男给她送的珠宝,多么昂贵。那些男人统统都是一个代号,没有名姓。
她从不要钻戒,承诺对她简直如同世界末日般可怕。
男人最喜爱这样女子,没有被缠住的风险。于是个个都放开胆子来讨好她。
我从她家逃难出来,像个丢盔弃甲的兵。这种女人,很难讨得同类喜欢,杀伤力太强。她的存在,显得别人存在没多大价值。
她令人感觉自卑。
她的聚会安排在晚间,地点就是她这个200平的家中。
毕业伊始,我们有过合租一屋的时候,那时我们一无所有,除了青春。两人起初是井水不犯河水的冷漠,同一屋檐下,见了面不过是点点头。有时连微笑都省略。
我们都是一样的懒人。懒得敷衍。或许是不屑敷衍。那时她的美也透着一股子凌厉,但却没见她有多擅长社交。
如此相安无事了一年。那时我在一间杂志社供职,大大小小的文字已经见于报刊,我最乐意做的事情便是去检查我日渐增多的存款。我幻想有一天,能在这寸土寸金的城市,买一个小小的公寓房。
苏蔓菁在广告公司做助理,那间广告公司,扔进这座城市立即被蒸发掉了,一滴水珠都不剩。有段时间,她经常在屋里低低的哭,像是同什么人讲话。
有一天,她突然大醉而归,吐得天昏地暗,我一直服侍她。端茶倒水,用温水给她擦脸,让她镇定。后来她便拖住了我的手,哭,她不想我离开她半步。她孤独,无药可救的孤独。那么坚强的人,亦有柔软地溃不成军的时刻。
我心里的刺哗啦啦的软下来。我不知道她发生了什么,但,我知道一个弱女子孤身一人在城市打拼的艰难。
我理解她的孤独,正如同我理解自己的孤独。
此后,我们即成为朋友。人生际遇多么奇妙。
苏蔓菁说:“我若是男人,我会娶你,你若是男人,我会嫁你。”
我笑:“你若是男人,我会嫌你缺乏安全感,你若是女人,天哪,又缺乏安全感又费钱,可怎么是好?”我摊开手,做愁眉苦脸状。
她顺手抄起麦兜抱枕,笑着袭击了我。
回忆在邻近清远别墅的时候,戛然而止。事先,我并未告诉清远我会来。不习惯偷偷摸摸,搞得像地下约会一样。
岁数越是增长,越明白光明正大的好。世界又不是戏台子,你那么卖力做演员,有几个买你的帐?你不是明星,更没必要弄得神神秘秘。
我乐意当个旁观者。
他们正在紧锣密鼓的拍戏,郊区,所以导演也不是很紧张地拦截行人,于是,我可以趁虚而入,混在一群剧组人员里面,几乎可以乱真。
“小尖脸”应该是主角,全剧组只得她一人穿白衣,眼角嘴角带血,真难为了她,不管是番茄酱还是别的什么,一想起要是涂抹在自己脸上如何,就会浑身起鸡皮。
她从床底下缓缓地爬出来的姿势很搞笑。我想笑,但又怕惊动了剧组,只得用力憋着,一边拿眼睛瞄着,看能不能找到清远。我从未见过他照片,但我相信,如果他在,我应该能感觉得出。
突然现场开始混乱,原来小尖脸被一个慌张的身影撞倒,一叠声的哀叹,柔软的肋骨要断了。
美女总是矜贵的。
这不属于拍戏内容,这属于现场事故,所以拍摄暂停,人人都去服侍女王殿下。我的视线被彻底挡住了,于是,只得抱着四处看看的心情,绕到别墅后门看看。
从后门走到院落,顺着齐整的鹅卵石走过茂密的小树林,周围还有些假山假石,难得的山清水秀的好地方。
突然,树叶翻卷而来,绿色的树叶尚留恋枝头最后的温存,不情愿地在地上轻挪着走,有几张翻滚到我脚边,我想捡起来,它们却如同刹车失灵,一把被风扬在空中。狂风突如其来,天公很配合地挂下脸来。过午的阳光立即收起慷慨的光线,树林颤抖着,发出阴冷的嚎叫,仿佛千万把小李飞刀嗖嗖出场。
夏末的天气阴晴不定,我想,拍戏那帮人一定叫苦连天的,耽误一天开工,就是一天费用。我准备折回去,却恍若看见湖边一个白色影子。
那一抹白色的影子随风起舞。轻盈如花瓣上的露珠。谁?
我又问了一声,依旧没听到回答。或许是女孩气息微弱,夹杂在风中,即使有回音也难以听清吧。
当那抹白色影子骤然单薄起来,我吓了一跳。原来是个塑胶模特,穿着戏服。
借着微弱的光线看去,领口以及腰间的牡丹是嫣红的颜色,触目惊心的美,仿佛不是源自于美轮美奂的刺绣,而是,新鲜的血液,周围的碎花更像是谋杀犯不小心被溅上的血星,碎琼乱玉,毫无章法,联缀在一起却有说不出的怪异感。滚金的边此刻更像镶嵌在乌云上的阳光,被压抑住的刺目,令人心里阴沉沉的难受。这模特还有漆黑的头发,也似真人的,不然刚才远处看,还以为是个想不开要跳湖的女孩。当我情不自禁伸出手的时候,戏服袖口仿佛有了生命,摆出一个唱戏的造型,蓦然拂过我的脸,我一惊,目光锁定了塑胶模特的脸。
这张脸,简直如人皮所锻造,几乎可以乱真。就像是,蜡像!我脑海中猛然浮现出艺术馆的逼真的蜡像,顿觉浑身哆嗦。你能想象到在阴霾的树林中突然看到人皮蜡像的场景吗?
我再也不敢逗留,慌慌张张地往别墅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