庞元英说的随意,喜娘却早吓得抖成了一团。
“贵妃娘娘说你谨慎知礼,便莫要落了我们庞府的面子,”庞元英单手扣着桌案上花纹,微微摇头,“来人,送她回范府。”
杨文广点了点头,一旁军士应命将喜娘拖了出去。
霍青青心里有些淡淡的不忍,毕竟之前范府大火,差点烧死了喜娘,还搭上了个丫头蔓儿的命,若真是范纯仁所为,那喜娘这趟回去,只怕凶多吉少。想到之前喜娘还咬定了她是辽国的细作,霍青青摇了摇头,不再去想喜娘,如今她自己尚且自顾不暇,何况喜娘。
听靖安候的意思,竟是要将她留下。
若是让她选,她是想回范府的,至少这段日子范纯礼还算是对她不错,但范纯礼明年就要上京应考而她一个配军是不可能跟着去的,至于范纯仁——霍青青抖了抖,觉得跟着喜怒无常的靖安候还是要比跟着表面仁义实则腹黑,扮猪吃老虎的范纯仁要强一些。
庞元英可没想过霍青青心里这些弯弯绕,留下她不过是送喜娘回范府的一个附带产品,至于她么——留在身边,倒也颇有意思,至于日后,随便打发了也就是了。
庞元英想着,忍不住抬头看了看一直跟着子晗立在一边的霍青青,见她低头看着地下,手里扯着衣角,似乎在心里痛苦挣扎,不禁哑然失笑。
这配军,行事实在有些娘们,可他看着倒不别扭——莫非是因为子辛的缘故?
庞元英看向霍青青的时候杨文广转身低声吩咐身后的侍从些什么,不一会儿那侍从便奉了茶过来,杨文广亲自接过,给庞元英端了过去。
“将军用茶。”
庞元英转眸看向杨文广,眼神倏然一厉,杨文广心下一震,却无动作。
“杨将军。”子晗在一边出声提醒,不明白这杨文广是什么意思。
庞元英的确曾领兵为将,但此时的封号却是靖安候,实职是幽州节度使——有名无实的官职,不说节度使在宋朝根本就是个叫起来好听的名号,便幽州如今都已不在大宋境内——只是宋人惯好面子,这官位一直保留罢了。如今也只有庞元英身边的亲卫一直不曾改口,还叫一声将军罢了。
“庞某当不起杨将军这声将军。”庞元英错开眼去,语气淡漠,不知在想什么。
杨文广转身放下手中的茶盏,迟疑了一下,开口道:“文广当年年少气盛,将军莫怪。”
“轮年纪,杨将军年长,要说年少气盛,也是本侯。”
“将军——”
“杨将军,”庞元英挥手,没让杨文广说下去,“你我道不同,不相为谋。”
杨文广一窒,没再说下去,岔开了话题。
“将军来营中,想是想看那件东西——将军请。”
庞元英有些满意地微笑,起身,突然似又想起什么,转身道:“子晗,狄青,跟本侯来,焦用你带他们在这儿候着。”
“是。”焦用领命,狠狠地剜了霍青青一眼。
跟着庞元英去就是什么好事吗?霍青青在心底哀嚎,她怎么倒宁可留下来啊。
霍青青被焦用一剜没回过神来,直到被子晗推了一把才想起来没有回话,抬头便看见庞元英看着她的眼神里带三分审视的笑意。
那笑意,却似在看一件玩物。
“本侯刚救了你的命,你就这么报答?”
“狄青本来无过,侯爷相救,也不过还狄青清白,何况——”霍青青被他看得心里很是不舒服,不知怎么的,一直以来因为身为配军被人看轻的愤懑便忍不住想要宣泄出来,便没收住自己的话,“何况狄青又没有求侯爷将狄青留下。”
“狄、青,”庞元英一字一字念着她的名字,“听喜娘的话,你在范府过得,只怕也没那么安生吧——跟着本侯,莫非还不如跟着范大人?”
“我——”霍青青一怒,已忍不住冲口而出,“难道跟着侯爷就能保狄青无虞了?”
庞元英不答话,转身好像看着杨文广,轻笑。
“有趣。”
杨文广脸色铁青,看向霍青青这不知天高地厚的配军——自然便看见了她脸上的刺青,有点愕然又有点不屑的眼神一掠而过,转身跟着庞元英出了营帐。
“愣着干什么,”子晗又推了霍青青一把,“将军叫你跟着,没听见?”
“我——”霍青青如梦初醒,惊觉刚才说的话实在不吉。
“现在知道怕了?”子晗轻哼一声,“还不跟着,你放心,只要你没存了不该存的心思,就是口没遮拦些,将军也不会把你怎么样的。”
庞元英是喜怒无常——那是个性问题,但他不会草菅人命——那就是品格问题了。
霍青青心里还是有些不安,却又莫名的觉得有些轻松,好像之前一直压抑的什么不见了。
而子晗却总觉的有些奇怪,狄青的事,杨文广的事,甚至今天将军也是怪怪的。
杨文广屏退众人,引着庞元英及跟着的子晗狄青二人到了营地后方的仓库。
庞元英想看什么?粮草?军饷?兵器?
“将军——”杨文广欲言又止,眼神在霍青青身上打转。
“无妨。”庞元英回头看了看霍青青,“本侯替他作保。”
杨文广微微迟疑,开了锁,推门而入。
总算霍青青最后一样还是猜对了,仓库中所放的的确是兵器——码放的整整齐齐的弩箭,木制的弩身上清漆还泛着光泽,看得霍青青的眼睛都直了。
这种弩——她前世是见过的,中学的时候因为觉得有趣大致研究了古代弓弩的制作工艺,后来大学里组织社会实践她还去访问过以为制作弩箭的老艺人——也只能叫做艺人了,后世这种弩箭也只剩下了美学的观赏价值,最多当作纪念品出售罢了。
她前世只是听说过大型弓弩的制作技术,拿到手的都是些巴掌大的,小孩子玩的工艺制品,从没见过这样大型的、精致的弩箭,一时忍不住上前想要摸一摸。
子晗吓了一跳,看着庞元英和杨文广都没注意到,急忙把霍青青往后一扯,低声道:“你不要命了?”
这些弓弩向来是大宋最高的军事机密,每一只的制作、储存、使用的过程都要记录在案,宋朝弩箭制作的技术远超辽夏等等小国,所以才能保持如今胜多负少的局面,因此宋朝也一直把这弓弩的制造技术列为最高机密。庞元英此来就是为了这些弓弩,杨文广也才会如此慎之又慎。
“还没用过?”庞元英随手取了一只细看。
弓弩很大,一看就不是霍青青在现代见的那些小孩子玩具,而是实在的、能取人性命的凶器。
虽是凶器,每一个部件的设计都极为精密,说是艺术品,丝毫也不为过,整只弩散发出一种充满张力的美感,让霍青青忍不住着迷。她前世本来是想学机械专业的,后来因为种种原因没能如愿,但对这种精密而强大的美却一直着迷至今。
“还没用过。”杨文广顿了顿,微微摇了摇头,“就这一批。凌铮失踪之后这种连发的弓弩就没人能造了,那张弓弩图也不知去向……”
庞元英点了点头,细细端详这手上的弩箭。
“强拆了几只,还是没人能造,将军看——”
庞元英微微一笑,颇有些无奈。
“我如今不在军中挂职,能怎么样?西河凌家造弩的技术旁人确实比不上,弓弩图的事还要查,再征几个凌家人到军中造弩——说不定再出一个凌铮呢。”
霍青青微微一怔——西河凌家?是她同乡?
“将军不知,那西河县新任知县包拯是个认死理的,不肯破例多征工匠。”
“杨将军,”庞元英语气里带了三分淡淡讽刺,“还要本侯教你怎么找人弹劾一个小小县令么?本侯印象里,你杨家应该精于此道吧?”
“将军。”杨文广好像受了刺激,语气骤然上扬,随即又平静下来,双手紧握,好像在努力忍耐什么,“当年的事——”
“当年的事,无所谓谁对谁错。”庞元英转过身去,“本侯对你说过,你我道不同。”
当年?当年什么事?霍青青迷迷糊糊地看着明明已经要剑拔弩张,却还是一脸平心静气的两个人。
按说当年的事和他们两人都无关,当年杨延昭驻守沧州,手握兵权,天子忌惮横加掣肘,最终沧州失守,天子震怒,满朝文武无人不知错在当朝天子,却还是要找出个替罪羊来——杨延昭无奈,弃卒保车请八王爷上表弹劾当时负责督办粮草的庞籍,导致庞籍赋闲待罪数年,后来今上即位,涉及先帝颜面对当年的事只字不提,只是自此以后杨延昭屡受排挤,再也不得重用。
到头来,孰对孰错,谁又能分的清呢?杨延昭空负报国之愿却无端被天子忌惮,而庞籍则完全无辜的成了替罪羊——这件事的后果,最终只有使得庞、杨两家势成水火,就连赵祯本人也无力劝阻。
杨文广握着拳,默默看着庞元英转身出去,深深吸了口气,想平复一下心情,却是徒劳。
杨延昭后来战死边野,绝对与庞籍脱不了干系,这叫什么?因果报应?当初八王爷弹劾庞籍“拖延粮草,殆误军机”,当年庞籍没有做过,可是后来他做了——他又能说什么?
杨延昭死的时候他并不在身边,所以他到底也不知,父亲的心里,究竟是悔呢,还是恨?他只记得父亲说过,有的时候,即使是为了正义的目的,也不得不不择手段,这朝堂之中,能留下的,没有谁是干净的——只是再怎么样,也该记得自己是谁。
这一切,都只是为了,这江山如画。
霍青青有些不安地看了杨文广一眼,她听不懂他和庞元英的对话,只是觉得杨文广好像受了什么刺激。
她在前世,在狄青和欧阳修、和韩琦、范仲淹、包拯等人的故事中就已经明白,这世上的人事,远不是好坏忠奸二字可以分清,所以她并没给庞元英和杨文广二人贴上好人坏人的标签——只是心底里,她倒是倾向于杨文广的,毕竟相比庞元英的嚣张,杨文广一直温和忍让,因此她并没有急着跟庞元英出去,反而向杨文广的方向走了几步。
希望他没有事。
霍青青这样想,眼神瞥到了一旁的弩箭。
那是——
“可惜。”霍青青用低不可闻的声音微微一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