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来,花开的最好的时候,青衣生了个女儿。一向沉默寡言又面无表情的顾常,居然也眉开眼笑起来,镇日里抱着她在花园里叨叨絮絮地兀自低语。
青衣的女儿叫顾善,取字面意思。
满月的时候,正好戒明大师云游归来,便亲自将加持过了的长命锁戴在了小顾善的脖子上,看得青衣又是泪眼朦胧,众人却好不欢喜。戒明是出家人,沾不得荤酒,原本就要作势离去了,冉昭明让人备了素斋才留了他下来一同庆贺。宴席过后,冉花遥送他至巷口,戒明却叫住她。
“施主的事我已听羡之说了。施主不似我六根清净,看破红尘,自是要受那****之苦。事已至此,还望施主自己多加保重。”
羡之是颜慕的字。
如今戒明不再叫他的法号慧真,许是那日之后颜慕当真是下定决心还了俗了的。既然还俗,戒明也定当知晓了她与他之间的五年之约,却不知今日为何一字也未提起。或许,戒明原本就没有打算留颜慕超脱世外陪伴他青灯古佛一辈子的。
“是,多谢大师。”冉花遥低声应答,目送着他在昏黄的街边灯火里远去,然后才转身回自家宅院。
那时分答应了颜慕,后来想想到底是轻率了。不过五年时间,足够改变一切,包活她,也包括颜慕。谁知道呢,五年后他们各自会在哪里,他又喜欢着谁。颜慕这般在红尘世外挣挣扎扎,犹犹豫豫,就算此约不能终了,也算是推着他看清了自己的路;若是应了约,嫁与他也并无不好。家世显赫,对她也算有意,若是能好好疼惜孩子,便是最最良选。
若要嫁人,嫁谁不是嫁。
轻易,春天也过去了。繁华落尽,今年的虞美人却迟迟未开。
冉花遥的肚子果真一天比一天大起来,到了八月里竟已经有些站不住了,多是百里明月入府来照顾着,冉佑之则陪在左右小心看护。
十五那日居然淅淅沥沥地下起雨来。
众人原本约了在冉府一起赏月,青衣也为此想尽心思做了好些新式的月饼,却不想天不作美。不过即便如此,也依旧未扫了众人的兴。聚在大堂外的檐下纳着凉,听着雨,吃着月饼,竟也别有一番风情。
中间冉花遥要解手,百里明月便陪着她一同去了茅房。
回来的路上,百里明月一直笑话她身材走样,再也看不出半分飞天舞坊虞姑娘的姿色,冉花遥却也不生气,反倒问她:“如今我的孩子也要生出来了,却怎么也不见你与我爹爹有何进展。像我一样站在你这一边的前妻的女儿可是找都找不出来,你这般,不是白白糟蹋了我对你的支持么。”
“哪里没进展啦!”话一出口,百里明月便知言失,赶紧捂嘴也已经来不及,心中不由大呼一声糟糕。
冉花遥听了自然高兴不已,揶揄道:“那你说说,进展在哪里呀?”
夜色太浓,倒是看不清此时百里明月如何表情。但冉花遥想,即便是大风大浪都走过来的百里明月现在也一定是红透了脸如年轻的姑娘一般。
“前些日子我练舞的时候不是扭伤了脚么?你爹爹……送了我一瓶药膏……”百里明月说的低声细语,却也足以听出言语中的欢喜雀跃。
“不就是送了一瓶药膏么,爹爹也经常送东西给府中的下人的。况且……还是从我哥哥那里随手拿来的,有什么稀奇?”
“不是!他还亲自给我抹药了呢!”
说完,二人一时安静,冉花遥却突然“嘿嘿嘿”地笑出来,惹得百里明月恨不得立马挖了地洞钻进去。
虽然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进展,但要自己中规正举,又严守礼仪的爹爹有这样的表现,实在是可喜可贺了。百里明月都已经这样,后面的细节之处冉花遥自然也不会多问,便说起了中秋的事来:“今日原本打算好好赏月的,没想到月亮没看见,还遭了一场雨。”
“不过下着雨凉凉快快的,倒也舒坦不少。”
“早知如此,还不如大家约了去金满楼吃饭的好,至少热热闹闹。对了,明日我们便约在金满楼吧。今日你不能陪着舞坊的姐姐们过中秋,着实可惜了,明日你我一同前去,咱们叫裴云裳做东。”
“好啊。可是你的肚子这么大,走得动么?”
“走得动走得动。不然你背我去……”
二人一言一语的,不一会便回到了席间,却见众人都站着,朝这边望过来,一点也没有了方才的欢愉气氛。
冉花遥不解,开口问:“爹爹,你们都站着干嘛呀?快坐下吃东西,坐下啊。”
冉昭明蹙紧了眉头,身后的冉佑之也欲言又止,青衣偎在顾常怀中低头不语,漆黑的雨幕里却有人突然叫来一声“冉姑娘”。
这个变故就发生在冉花遥和百里明月离席不久的时候。二人不在确实有些冷清,但那时分众人依旧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着,都为此时冉花遥的开朗而感到异常欣慰。可就在大家都以为这一次冉花遥也能顺利地挺过去,然后开始崭新人生的时候,守门的昭伯却突然来报,说是隔壁有人来。
隔壁有人来……隔壁,除了那一位还有谁。
于是乎众人才不约而同地站了起来,原是太惊讶。
是谁来?
来做什么?
怎么还是纠缠不清。
大家各想各的,谁都没有开口说话,冉花遥和百里明月的笑语声却从不远处隐约传来。
怎么办?
先赶出去?
还是打一顿。
待人走近了,众人还是一动也谁都没有动。
冉花遥也一时惊呆了过去,回过神来下意识地便躲到了冉昭明的身后。
崔九的声音她如何听不出来?
“冉姑娘……”
冉昭明转身抱住冉花遥,竟不知道要在此时说些什么。顾常却难得地开了口:“不知小公子今日前来,有何贵干。”
是了。顾常一向便是这么礼谦情薄,如今正是用对了好地方。
崔九站在黑暗的雨幕里,并未作答。
冉昭明低头看看紧紧所在自己怀中的冉花遥,弯腰取过靠在廊柱上的纸伞,然后递到她面前。
冉花遥看着那伞,始终不接。
“逃不过的迟早会来。”
冉昭明将伞递到她手上,冉花遥看看那伞,又抬头看看爹爹冉昭明,像是下定了决心,才终于撑开了伞托着肚子走进雨幕里。
每一步她都走得极其小心,青石板又硬又冷,溅起的水花沾湿了她的裙摆,黏在她的腿上,又随着她迈出的细碎步伐而飘开。
不知道是不是这夜色的缘故,崔九撑了一把深色的纸伞,几乎要与这黑夜融为一体。他在低低举着的纸伞的边缘窥见冉花遥的白色修鞋,依稀就想起了那日清晨,一切都还尚好的时候,她在熹微晨光里披着早露而来,提着篮子,盖着白色碎花的布,以及沾在她那绣鞋上的可爱的大红色的薄花瓣。她说,她为赴约而来。
往之不可留,来者不可追。
一切要是都停留在那一日,该是多好。
想到这里,崔九张了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甚至不敢抬起伞来去看冉花遥。
“小九九。”
真是许久不闻她如此唤他。如今听得她依旧轻声软语,崔九终于忍不住大哭起来,一时不能自己。
冉花遥也没有料到他会又如此反应,心中却忽然觉得不安,直觉以为定是与苏云锦有关。可是,她既然已经决定这辈子都不再见苏云锦,那即便是与他再无瓜葛,如今他怎样了也不关她的事。所以她握紧了伞柄,硬是一步也未再迈出,直到崔九哭得昏天暗地却突然口齿不清地说着:“冉姑娘……我家公子没了……”
“你撒谎。”
崔九并不反驳,依旧嚎啕大哭着。
“你撒谎!”
冉花遥死死地盯着对面的伞底,她差些就要去将它掀翻,然后抓着崔九的衣襟质问他为何要这般帮着他一次又一次地骗她。崔九的手却从伞底伸出来,手中还依稀拿着什么。
她下意识地便松开了宿在肚子上的手去接。
东西落在手心里的时候冰得她差些松了手落到递上去,那近了看,才发现是块玉。
碎作了两瓣的苏云锦的勾魂玉。
一半挂着青衣绕的长珠链,一半挂着紫红色的坠子,“芳”字在中间拆两半。
他曾轻易将这块与他性命等重的墨玉送给她,说:“玉在人在,你拿着它便知我在的,不会故错重犯。”
冉花遥突然就屏住了呼吸。
玉在人在,玉碎人亡。
“你撒谎……”
“公子已经叫人运回都城本家,这是宅子的钥匙。”崔九又递过来一串钥匙,一并放在她的手心里,“公子临走的时候说,他能留给你只有……只有这些了……”
说完,崔九就哭着跑了出去,只留冉花遥一人还独自站在雨幕里,保持这方才的姿态,一丝不动。
众人站在屋檐下,只听得方才崔九的哭声透过俄尔的大雨传过来,却不知二人究竟说了什么,也不知道为何崔九突然走了,为何冉花遥又还站着。
突然间,她手中的伞倾斜着落到了地上,她却毫不知觉。百里明月原本就不想让冉花遥过去,徒添了纠缠不断,此时见她淋着雨便忍不住打了伞走出去。
“怎么雨淋到身上也不知道……”百里明月的伞举过她的头顶,埋怨的话却突然僵在了嘴边。
雨里,冉花遥张大了嘴,眼泪湿了一脸,竟是哭得出不了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