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云锦说:“明日天气甚好,冉姑娘可否愿意陪在下去赭芳湖赏荷花?”
对于他这番话,不仅仅是冉花遥,就连崔九也是深信不疑的:他家公子无所不能,他说天气甚好,那便是真好的。
第二日清晨,细雨。
冉花遥惊醒过来,赤着脚跑去窗台看外面的天色,心下大大失落。正要关了窗门,却见楼下的走廊上一把黑色的油纸伞,伞底露出月白色的袍子一角。冉花遥低下身子去看,却怎么也瞧不见那撑伞之人是谁,而那人却好似从伞中窥伺到了她一般微微掀起了伞面,露出一张明媚的脸。
平日里必定要睡到日上三竿的苏云锦怎么早早地站在那儿?冉花遥心中疑惑,可那人明明就是苏云锦。
冉花遥匆匆穿着整齐梳洗打扮便下了楼,此时苏云锦已经收了伞站在她的楼下,身后站着崔九,给冉花遥奉上她昨日里落在水榭的红色油纸伞。
“苏云锦,往常你不是要睡到日上中天,今日怎的起这般早?”
他笑着答:“因为今日下雨,没有日头。”
崔九在后面捂嘴偷笑。
冉花遥却问:“那你今日还去不去看荷花?”
“去。怎么不去?”
三人从北面的正大门出去,外头是荒野,没有行人,只一条碎石小路转了弯通往街市。荒野中泥泞,还不曾走过人,此时候天又下了雨,远远的草青色一片,看不出前面是什么模样。冉花遥坐在门口的石阶上脱起鞋来,崔九立马就别过了头,苏云锦却看得仔细。
“冉、冉姑娘,你怎的脱起鞋来了?”
“我只从家里带来两双鞋,一双前几日已经洗了,下雨天还未干;若是我穿着鞋去赭芳湖,那我便只好赤着脚回来,末了还得再洗,一时间我便没得鞋穿了。”
苏云锦看得有趣,也问她:“江南没有说法,姑娘家叫人看了脚便要嫁与那人的?”
冉花遥微微抬头:“我不曾听人说起过,前几年我还常常赤着脚跟哥哥去田里摸鱼,爹爹也没说什么,许是没有这种说法的。”
她又哪里知道,冉昭明那是宠她不舍得说她,何况看见的是自家兄长,自然不大打紧的。
说完,她又转头看向崔九,道:“小九九,苏云锦看得,你看不得的。我才不要嫁给你!”
崔九当时无语,只提着一双白色绣面的靴子不紧不慢地跟在苏云锦和冉花遥身后,拿伞面遮着不去看他二人满是泥泞的脚。他走了一路都未曾想明白,自家公子从来都是鞋不沾尘,可最近也不知是走了什么邪,怎么老是跟着那冉姑娘瞎胡闹。平日里衣服起了褶子都受不了,如今满脚的烂泥却满不在意。
后来他得出结论,公子近来这般反常,关键是多了一个冉姑娘出来。
荷花六月最盛,在江南自古就有“六月仙子”的美称,如今尚在仲夏时分,前来赭芳湖赏荷的人并不多。今日又是雨天,故赭芳湖畔只他们三人。荷花虽未开,但荷叶已经碧绿连天,满满地铺在赭芳湖水之中摇曳生姿。
湖畔架了木筏道蜿蜒地伸向湖中央的赭芳亭,如今已被荷叶盖去大半。冉花遥采了荷叶铺在木筏道上,拉着苏云锦坐着在赭芳湖里洗起脚来:“小九九,你的鞋太脏,就不要去赭芳亭了,无人清洗的。”
望向苏云锦,他却转头望向湖中的赭芳亭,崔九便知自己要糟糕了。
洗净了脚二人便并肩拨开了荷叶顺着木筏道去向湖中央的赭芳亭。赭芳亭为六角石亭,朱红色的柱,隐约泛出蓝绿色花纹的月梁,镂空的荷花祥云图样斗拱,六面垂帘。
冉花遥将伞放到角落,又拉起了六面的白纱帘,道:“莫不是府中的荷花开早了?”
“荷花本是六月花,府中的确实开早了。”苏云锦答。
“那我们今日看什么?”
“看荷叶。”
冉花遥轻笑:“苏云锦,原来你也是个怪人。只不过今日没有看到荷花,究竟是有些失望的。”
“等花开了再来便是。”
冉花遥凑过脑袋去看他,看他的嘴角溢出笑意,眉眼明朗:“当真?”
“当真。”
“那我今日姑且陪你看一歇的荷叶。”她笑着说,想了想,又道,“只要跟你在一处,其实看什么都好的。”
苏云锦笑而不言。
确也是,对冉花遥来说,即便是什么也不做,只要是同苏云锦在一处,她心里便是怎么都乐意的。他看书也好,作画也好,弹琴也好,如今这般无所事事地看荷叶也好,陪同着他,她便高兴,像坐上了那初晴时分的云彩一般软软绵绵,悠悠晃晃;又好似登上了栖水塘中的船,摇摇转转,荡荡漾漾。
雨渐渐的停了,天也亮起来,云层中竟微微透出些日光来,雨霁天晴。
此时已近晌午时分,崔九收了伞站在赭芳湖畔喊过来,二人却假装听不见,背对着他并排坐着看满湖的荷叶,不言不语。崔九无奈,只好脱了鞋赤脚走过去,走到一半却听得身后有动响,转身便见有二人络腮大胡交谈着往这边走来。
二人也看到了崔九,神色一顿,上前来打量他,一人问:“小哥是什么人?在此处作甚?”
崔九见他们二人身材硕壮,又是这般粗狂模样,心中害怕,只结结巴巴地答:“我、我是小书童,陪同……我们家公子来游玩。”
闻言,二人对视,又望向厅中,果见亭中人影成双,衣饰华丽。一人伸手便要来抓崔九的衣领子,崔九闪得快躲了过去,便直奔赭芳亭中。
“公子!”
崔九奔至亭中,那二人便随后追了过来,见到苏云锦与冉花遥二人,神仙公子,名花美眷,当下失了神,愣站着不动。还是崔九唤了一声“公子”他们才回过神来,顿时面露贪婪之色。
“哟,原是两个大美人在此!”说着便“嘿嘿”上前来,“识相的把身上钱财拿出来,不然休怪大爷对你们动粗。好巧不巧,谁教你们偏偏赶上了大爷输钱的日子。”
“休得无礼!”崔九挡在苏云锦前面,一把就被那大汉拨开了摔倒在地上。
那人还要上前去整治崔九,另一人挡在前面,又肆意地打量了一番二人,最后目光停留在苏云锦身上,道:“老赵,这二人可比银子值钱多了。你瞧那模样,若是卖到含春苑中,还少得了银子花?”
“你的意思是……”说完二人便邪笑着逼向苏云锦。
崔九大惊,从地上爬起来抱住二人的腿又被甩开;苏云锦站着没动,也看不出表情,只挑了挑眉,问冉花遥:“含春苑是什么地方?”
冉花遥自然知道,听完后却涨红了脸不应答。含春苑是临镇有名的男娼馆,她曾在飞天舞坊听客人们玩笑间说起过。
当时她不在意,还颇有兴致的追问,可是如今,苏云锦是什么人?苏云锦是名动天下的锦云公子,是她冉花遥苦等多年终得如愿放在心尖尖上看得比自己的命都要重要的人,岂能容得他们胡说八道,言语相辱?!
气极,冉花遥伸手便握拳揍在了二人脸上,力道之大,打得二人也下意识地捂着眼睛愣在当场。
“小妮子,敢打你大爷?!”那人顿时凶神恶煞。
冉花遥把苏云锦推到身后护着他:“我都不敢妄想的人,就凭你们也敢宵想?真是该死。”
“大爷我就是宵想怎么了?”那人卷了袖子便要欺身过来,“大爷还想把你也卖去镜花楼呢!”
“那你就该下九层油锅地狱了。”
冉花遥话音刚落,苏云锦就从后面将她抱起,抬腿就将二人踢下了赭芳湖,然后把冉花遥轻轻地放到地上。
原先二人见苏云锦白嫩柔弱的模样,便以为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有钱公子,却不想倒是个中高手,一脚便把他兄弟二人踹下了石亭,疼得他们在水中动弹不得,缓过来才有了力气扑腾,紧忙上岸逃跑。
冉花遥也愣住了。
她不曾想苏云锦会抱过她,依稀还停留在身上的触觉像极了那****从牡丹花神的高舆之上跌下被他扶住的光景。她记得的,那种砰砰心动的感觉,却又模模糊糊,记不真切。只记得他们当时靠的是那般的近,她在灯下看见他犹如记忆里明媚的脸,刹那间心中洞亮。
雨晴风轻,崔九手中抱着三把油纸伞,看着自家公子似笑非笑地牵着一言不发的冉花遥的手慢慢悠悠地走过赭芳湖上的木筏道,步入青草如烟。
那时他想:别的喜欢公子的姑娘兴许也漂亮,但是没有冉姑娘奇怪……也没有冉姑娘勇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