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了秋,冉花遥又向苏云锦告假。
崔九奉上了茶便匆匆离了水榭,只因他实在不忍看自家公子此番该要如何刁难于冉姑娘。
那时候冉花遥尚在冉府家中,一日苏云锦不知为何突然提起她,好似是在自言自语,又好似在同身后的他说话。他说:“我该好好捉弄她一番再放她回家的。可惜了。”
崔九当下心中大慌,不敢轻易与苏云锦搭话。果不其然,假期的最后那日冉花遥没有回来,崔九怎么看怎么觉得自家公子有些失常。而她一回来,崔九便又觉府宅中愈发诡异微妙,然后就听见公子说要罚她。隐忍多日,原来终于爆发。
今日那冉姑娘卷土重来,没有好的借口,也终究是要落在公子手中一次。
“这次第是要告几天的假?”苏云锦问,还不待冉花遥回答,他又说,“冉姑娘想好了再答便是。”
他这么一说,冉花遥的心中就不由紧张了,睁大了眼睛定定地望着他不开口。
此时她正背对着荷花池站在沉香木榻旁边,苏云锦则坐在桌案边的太师椅上。见她不语不答,便起身向她走来在她面前站定,又弯下腰去细看她的脸。冉花遥一慌,人已经往沉香木榻倾去,伸手去扶榻上的白瓷矮几,又怕摔了矮几上的紫砂茶具,最后收了手,却朝天倒在沉香木榻上。
冉花遥当时候只觉天旋地转,一晃眼便已经尘埃落定,只余下背上隐隐作痛。才回神,睁开眼睛却见上方苏云锦正俯下身来。果真是面如傅粉,颜如玉琢,帘外秋风乍起,便只见他睫扇轻颤,青丝后扬。
他道:“冉姑娘可要想清楚了。”
冉花遥已被夺去心魄,竟痴痴的答:“一日便可。”
近来天气凉爽,飞天舞坊中也颇有了些歌舞升平的味道。冉花遥此来是为了习那支凤舞,见百里明月忙进忙出,便也不好再缠着她教。
百里明月却饶不过她,硬是拉着她帮忙,道:“这许多****都不曾来,飞天舞坊的生意当真是不同往日了。教了你这么些,却不想你这丫头竟是个白眼狼。”
“比往日好,自然是不同往日了。”
“丫头的嘴还是那般毒。”百里明月笑着将她拉上了楼,“你不想我,总该是惦记着那支凤舞的吧?”
“惦记是惦记,只怕今日你没闲工夫教我。”冉花遥被百里明月按在妆镜面前净了脸化起妆来。
妆镜台还是那张花梨做的妆镜台,镂花金边,黑色宝石,梅花翡翠。
百里明月拆了她的发髻重新盘起,在镜中看着她:“今日你帮我撑半天的场,我送你一坛朱音。”
“如此,你这儿的生意着实不错。”冉花遥配合着仰起头来任百里明月在她的双颊点上胭脂,又细细瞄了她的眉,“那我要两坛。”
百里明月大呼:“你这是狮子大开口!”
冉花遥下楼去,座上的客人已经投来目光。识得的人便唤她一声“虞姑娘”,不识得的人便只愣愣看着她,心中却已经知晓她是何人。
在这栖水镇,别的女子断不会有这样出尘的风姿。
席间,客人问:“虞姑娘这样的美人,怎会屈身于这小小栖水镇上?若要我来说,就算是名动都城南北的韶华十二姬,也比不上姑娘分毫的。”
冉花遥不知烟花事,便问:“韶华十二姬是什么?”
有人嗤笑:“虞姑娘是飞天舞坊的姑娘,即便是好人家的姑娘,又怎能同那些女子混为一谈?你尽说些混账话。”
“是是是,知错知错!”
一时间杯筹交错,欢声笑语不尽。
冉花遥心中明了,端着酒杯小小抿了一口,原来席上用的竟是金满楼的画眉。立马招来身边的小仆,给百里明月带了话。
此时百里明月正与裴云裳在雅间商谈定酒的事宜,座上还有同行的不悔公子。小仆突然敲门而入,附在百里明月耳边说了几句话,她即容色大变。
裴云裳问:“百里坊主可是遇上了什么难事?”
“难……倒也不难。”百里明月蹙紧了眉头,不由苦笑,“那丫头见席间用的是画眉,料得我生意定是大好,便又讹了我一坛子朱音。我这是自作孽不可活。”
“莫不是……虞姑娘?”
“不是她,又还有谁这么大胆狂妄?”百里明月摇头。
“今日虞姑娘也在?”一旁的不悔公子却莫名地兴奋起来,站起身抖了抖衣袍,“真真是赶了巧了。”
然后听得他道一声“我去会会她”,人已经消失在了楼道里。
待百里明月和裴云裳走出雅间站在楼道,不悔公子却一手提一坛酒从门外走来,其形容之潇洒欢愉,却让裴云裳顿时紧锁眉头:狡猾的东西,竟拿着我的酒去讨好花姑娘,找死!
不悔公子直奔冉花遥,冉花遥认出了金满楼的酒却没有认出他来,故看着他双手奉上的两坛子酒,眨了眨眼道:“我没有定画眉,你送错货了。”
原来她以为方才问百里明月讨的两坛朱音,人家金满楼已经派人送来了,却不慎送错了酒。
那厢是如此,这厢却是不悔公子曾听裴云裳说起飞天舞坊的虞姑娘好酒才以为送上两坛好酒便能套个近乎。没想到她却说出了这样一番意料之外的话,他还未反应过来,楼上的裴云裳已经大笑。
等不悔公子明白过来,手提两坛子酒呆呆站着便觉万分尴尬。
他自诩风流倜傥,八面玲珑,万事莫不在他的计较之中。可如今当着如此多人的面,又是在那虞姑娘跟前,做下这等无颜面事情,最后还是裴云裳从楼上下来解了围。
“虞姑娘,许久不见,可好?”
冉花遥听见他声音便已经笑逐颜开,转身道:“好,好,甚好。只不知,你近来可否酿了新酒?”
“过几日定亲自送到虞姑娘府上。”
“如此,那就多谢你了!”
众人顿时愣住。他们惊愕,虞姑娘与金满楼的裴大当家也这般熟稔,竟使得人家亲自登门送酒。确也是,向来,在这栖水镇上金满楼的主人便是个谜,传闻里他无所不能,容颜魅惑,富可敌国。今日见到他本人,他们大都也是头一次,却深知,传言也不全是假。
裴云裳又指着一旁无语的不悔公子道:“虞姑娘莫不是忘了,得选牡丹花神那日,你从他手中要回了参赛的画?”
闻言,冉花遥便转头望向不悔公子,记起那日的确是从他手中要回的虞美人图,面露笑意:“原来是你。怎的,我还未答谢你,你便要送酒与我喝了?”
见冉花遥如此模样,方才的阴霾也一扫而空,不悔公子忙趁机将手中的酒坛子递过去:“借花献佛而已。若是虞姑娘硬要谢我,便跳支舞以回赠吧。”
冉花遥答好。
座上的客人原本是不高兴的。明明是他们来先,却叫那突然蹦出来的二人抢尽了了风头,还霸了虞姑娘去说话,虽说他们二人本就是该出风头的人。不过今日能看到虞姑娘跳舞,便也算是借光走运了,没什么好不高兴的。
百里明月见势,便去幕后吩咐了奏乐。顿时钟鼓丝竹,歌舞欢畅,水袖轻抛,舞步轻跳。
不悔公子坐入席间。他原本只是好奇的想瞧瞧,当日被裴云裳开了后门的小丫头究竟长成了如何模样。如今看来,绰约轻盈,色绝代,姿倾城,念之可爱,观之可亲。难怪,难怪。
忽然间,曲乐声变,如风云乍起;长袖如蛇,八方袭面,惊了一座看官如梦中醒。
冉花遥跳得忘我忘神,众人便看得如痴如醉,浑不觉天外飞仙,白纱铺帐后,台上已无人无影,空余丝竹长鸣。
来人托着冉花遥从街市的瓦檐上掠过,跃入第七巷十六横弄的高墙里。
她道:“一日还未到尽头,你怎么就来抢人?”
他言:“你虽不是惯犯,却是前科。我是怕冉姑娘重蹈覆辙。再者,有事想同冉姑娘商量商量。”
“什么事这么急?”
“我要出一趟远门。”
冉花遥顿时抿了嘴不说话,睁大了眼睛望着他,眼看着眼泪便要落下来。
苏云锦又道:“去小方诸山参加不空寺的辩经会。不知,冉姑娘可有意向一同前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