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旖做为家中“女眷”,自始至终都与晓曦恭守在一处,两人并肩而立。
因他个头比晓曦略高些,是以同样轻颔娥首、低垂眼睑的默立着,他却能清楚掌握到她的一举一动。
他知从王浔出现的那一刻起,阿姊的视线便一直跟随着那人,仿佛滚烫的热铜浇铸在那人身上,眼神明泯之间,似喜似癫。
这让他心头浮起一种异样的滋味。
说不上来是什么感觉,只觉有微妙的情绪耸动翻搅着,压抑且晦涩,令他不喜。
理应不该如此,他蹙眉。
阿姊当下的反应是那么的正常不过。如果她真的是阿姊本人的话……那自己又有什么好困惑的呢?
他瞅见阿姊猛然间深埋了头,莹润纤巧的玉颈上,迅速的蔓延开一种妖冶的红色,那红色穿过喉咙,爬过面颊,凝在耳垂,几乎要滴落下来。
有脚步声由远而近,硬皮革官靴敲击砖石难得会有这般轻盈洒脱的“箜箜”声。
相旖缓缓阖上了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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晓曦觉察到,当自己脸红脖子粗,头埋在胸前满地找洞的时候,有人朝自己这边走了过来。
她的心砰砰跳得更快了。
但转而,内心有个强大的声音怒叱她:有没有搞错,你又没偷,又没抢,只不过私底下瞄自己欣赏的帅哥时被本人抓了现行而已,哪至于这样?
更何况,更何况……
晓曦抬起头,看见官服男子在自己面前站住脚,飞扬的眉宇下,那双炯炯有神的眼睛里满是笑意和惊喜之色。
不,更准确说,他并不是在对她笑,而是对着隔壁……
“哎?方才隔着十几步的距离未曾辩清,如今这走近了一瞧,可不正是相家小表姑?”男子清亮的声音响起,笑意十足的语调里,加杂着些亲近调侃的意味。
相旖这才睁眼,却并未抬头看来人,而是原地微微一福道:“阿旖见过少卿大人。”
男子“哈哈”一笑,整个人从头到脚透着爽朗的气息:“小姑子咋得这般生分?看来是不愿认我这个王家大哥啊!”
相旖并不回应他,只是默不作声地扯了个浅笑,优雅而缓慢地摇了摇头。
男子知她原本就是这种淡雅如菊、柔韧似柳的性子,只当她是羞涩之下不知如何应对,便又开口回转道:“小姑子上次在宴时献艺,一手好琴弹得是艳惊四座,小姑子好人才呐!可惜当时听说你只是暂住府上,过不了多久便要回西昌相家,王浔还曾为此而抱憾连连,谁知时隔几月竟能再见,不可谓不是缘分未尽啊!”男子由衷地赞叹充满了诚意,最后一句话却是别有滋味在其中。
这不是红果果地表达倾慕是啥?晓曦在一旁烦躁不安地搅动着小手,身子骨拔凉拔凉的。
难得有心悦君,君却已心有所属……
晓曦上辈子也就一心一意地喜欢过一个人,而且那已经是高中时期的陈年旧事了。好难得生命中又出现了个一眼望去便带给她好感的男子,结果却是这般悲凉。
心里那朵靡丽的小花尚未绽放,就瞬间枯萎了,掉落在泥溏子里被踩上几脚,然后遭一瓢大水冲走……晓曦此刻便如这般感触凄零。
其时丞相米渊走了过来,拍着男子的肩头笑道:“小女阿旖本是要走,奈何通往西昌的边境路近来流寇盗贼猖獗,老夫不放心,便把她留了下来。”
男子回身恭敬揖道:“王浔若早知叔伯有此虑,便可从卫尉司抽调一队精兵,护卫小表姑一路抵达西昌相家。”
米渊笑著摆手:“那倒是不用,况且也并非那般着急动身,老夫家中后院女眷稀少,阿旖留在这里,亦可与夫人及小女米氏做伴。”
男子谦逊地点头,了然一笑,这才又转过身来对一旁站立许久的晓曦说道:“这位小姑子可还记得我?”
晓曦心中异常憋屈,只想大声冲那人咆哮:你还真好意思问?要不是丞相爹爹提到我,怕是你先把我忘到不知哪个犄角旮旯里去了吧?
腮帮子里装的全是气,晓曦抬头瞪着那满脸和气的男子,继而剜了个白眼,把脸撇到一边去。
男子“噗嗤”一声轻哼出来,压抑地笑声就像一阵暖流,拨化了清冷寂静地夜。
他摇了摇头,然后面对米渊行抱拳礼道:“叔伯这几日请在府中好生修息,王浔今日先告辞于此,家父再过几日也请得圣意休假回府,届时他老人家恐怕是搁下包袱便要直奔府上寻叔伯讨酒喝,还得劳叔伯婶子早做准备啊!”
佘氏这时已经走到米渊身边,轻扶丈夫的手臂,热情洋溢地招呼道:“那还能少了你爹的酒不成?干脆改日我府中办个春日宴,拟好帖子送去府上,邀你全家过来喝酒享宴,我与你母亲也得沾光小聚一番!”
王浔躬身:“随夫人安排。”
辞掉佘氏派小厮相送的好意,王浔告辞后提步返回车骑队伍里。他利落地翻身上了马,抚手向众人拜别时,眼神不由滑过相家表姑亭亭玉立的身姿,稍作停顿间,目光一柔,他勒马转身,引车队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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佘氏在后院主房中准备了极其丰盛可口的团圆餐,迎家主米渊回府后,一家人便齐聚一堂,各自长条小案前坐下。由身边仆从一例一例地将食物从食盒中拿出,码放在面前。
米渊和佘氏坐在正向主位,各倨一案,晓曦和相旖一人一面侧座,两人正好相对。
他们中间是一方燃烧正旺的炭火,上面架着一只烤得通体金黄、油汁满溢的乳猪,皮肉正滋滋地发出令人愉悦的声响,喷香诱惑,惹的人食指大动。
这理当是来到相府之后最丰盛的一顿饭,可晓曦却一点胃口也没有,不单单是因适才芳心碾碎,颇受了一番打击,还因为堂中上首坐着初次见面的丞相老爹,使得她绝不敢掉以轻心。
可她越是想集中精神,努力控制住思绪不要乱窜,却越是不能如愿。
房中浮丽飘摇的灯火,腻人的香气,坐榻上轻柔交谈的话语声,对面烟熏火燎的雾霭中模糊的少女身影,所有的所有,都让她觉得心慌烦闷,头愈发的沉重,并且隐隐发痛。
她这是怎么了?
晓曦摇了摇颈项,试图挥去脑中疼痛不适的昏沉感觉,结果却让她更难受。整个脑子疼得像要炸开。
她操起案上的酒壶,满斟一杯,一口灌下,清甜的米酒入喉凉爽润泽,却也并未让她好过。
哼,可笑呀,又不是失恋,至于嘛?晓曦内心嗤笑着,唇角亦是跟着一歪。
榻座上的佘氏此时发现了女儿的不对,便开口探问道:“晓曦,你在那里做什么?你爹爹落座多长时间了,怎得也不见你来敬酒?”
晓曦迷糊中听见有人叫自己,却没听清楚内容,她这时头已经沉得抬不起了,表情有些纠结地朝上座皱眉呢喃道:“什……什么……”
其时丞相米渊的脸色就有些垮了下来。适才从夫人口中听说女儿近来对人遇事行为多有改观,仿佛一下子长大懂事了很多,可如今这么一看……竟还是……
他正要开口提女儿训话。就听另一边的养女阿旖轻润的声音说道:“阿旖代阿姊先敬爹爹。”
相旖跪立起身,将手中满满一杯酒倒入腹中。
待见米渊缓和了颜色,饮了他敬的这一杯后,他便将酒杯搁在案上,然后俯身对上座的两位长辈拜道:“阿姊的样子状似有些不对,阿旖请过去瞧瞧。”
听相旖这么一说,佘氏凝眉点了点头。
相旖移步到晓曦的榻边跪下,从案头扶起了阿姊浑身软绵绵仿若无骨的身子,近距离看见她双颊飘着两抹异样的红,再探手拂过她的额头,热得烫手。
“她病了。”他向上座的人说道,语气还是那般淡淡的,没有热度,也缺乏感情,“应是烧热之症。”
只是在没人注意的时候,他藏在晓曦背后的那只手,轻微而迅速的自她颈间滑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