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双手负伤裹了纱布,不但行动不便,还要避忌着被人看见,晓曦又只能借口向塾庭的吴夫子告了假。
第二日晌午,被项妪服侍着用完午食,晓曦独自在屋中摊开书简消磨时间。
她最近一直在看从小书阁中搬回的那箱书籍,了解父辈们曾近创下的辉煌的同时,也反过来琢磨着相府如今这般人丁萧条的原因。
几日下来似乎也有所悟得,但碍于没有人帮忙证实她的猜想,她也只能将这些疑问藏在心里。
下午阿厚来院里找她。
远远便听见项妪不满地埋怨声从廊间一路传来:“这到底还是女眷们居住的地方,阿厚管事三天两头的往来,虽说咱们院子里的丫头们不会多嘴说些什么,可被旁人看见总归不好,若是传到夫人那边去了……”
“项妪,”晓曦从榻上坐起来,将身子探出窗外唤了一声,“让阿厚进来,他是给我送药来的!”
项妪住了嘴,面上依然有不忿之色,她仰面盯了一眼立于身旁的高挑少年,撇嘴嘟哝道:“哼,我才不管你是谁,再有下回令小姑囡囡遭遇一丁点不测的话,老奴我舍了这一身老骨头架子,也断然不会放你逍遥好过的!”
阿厚一脸陪笑,连连道歉,终于被放进院来。
“项妪恨不得把我生吞活剐了……”阿厚进屋便尴尬地苦叹了一声。
晓曦便也跟着笑道:“我还不是一样,若是以后再提乔装出府的事情,她怕是拚了老命也决不会放我走!”
两兄妹相视默然,片刻后齐齐笑出声来,屋里尴尬地气氛松活了不少。
各倨案榻两面坐下,阿厚拿出换用的棉布和药膏等物摆在案上,将妹子前一日包扎好的伤患处小心的拆开,见伤处被处理的洁净妥贴,顿时安心了些。继而动手为她重涂了一层药膏,又小心翼翼地包扎着。
“昨日厚按照妹子给出的主意,回去后将事情与张管事报了,果然今天一早丞相就招了我去跟前问话。”阿厚一边忙着包扎,一边说道。
“果真?爹叫你去都问了些什么?你又是如何作答的?”
“他问我昨天那件事情的细节,我便如实说了,只将与你有关的部分全都省去掉,单独提了王家小郎出面解围的事情。只是,当他责问我为何单独出门不带伙计时,我因一时想不到如何作答而没吭声,后来被他训斥了一顿。”阿厚老实地闷闷说道,狭长的凤目中有黯然之色。
米渊毕竟是阿厚的亲爹,想要得到父亲的认可,这是每一个做子女的都会希冀期盼的事情。
晓曦只觉得自己根他亦是同病相连,又不知如何安慰他,只好转移话题问道:“爹可曾向你探问了发生此事的缘由?”
“嗯,我遵照妹子所说,只讲了母亲得罪了李家的事情,至于之前与梁家、沈家的恩怨,以及王家小郎的揣测,我都没讲。”
晓曦点点头:“这样是对的,他问你什么,你答什么,没问的,无关的,都不要多讲,爹爹见过那么多世面,很多事情你自不用说他都能想到。”
“嗯,母亲也是这般跟我说过的,她叫我在府中少说话,多做事,管好自己的本分。”阿厚专注于处理伤口,只是下意识地回应着与妹子的谈话。
哦?这秸娘倒也是个懂事理的人呢!
晓曦昨日回府的时候,曾提醒阿厚不要主动去找米渊说事,而是通过旁人之口将话带出去,无非也是不肯定阿厚这个庶子在米渊心中的分量到底有多重。
事件本身是可大可小的,但通常政客喜欢自己去判断得出定论,而厌恶受参与者的主观意见干扰。她担心阿厚太主动了,反而会招致米渊的反感。
看来,早在自己之前,阿厚的母亲就已经将这一切琢磨透彻,并且全部教给儿子了。
秸娘,几日下来收集到关于她的印象,大多都指向:聪慧、明理、坚韧、巧手这些优质的品格,使得晓曦对于这个出生卑微的民妇越发的产生了兴趣。
晓曦翩然一笑,凑上前,半开玩笑地问道:“那……对于我,你母亲说过什么没有?”
专心致志地少年此时抬起脸,眼睛里满含着宠溺地笑意真诚地望着她,薄唇弯出一个好看的弧度,“她叫我好生与你相处,多照顾着你一些。”他认真地说。
哦?是吗?
晓曦笑得更甜了,眼睛眯成了一条缝。
自己不过只是个在相府不怎么受理睬的小姑而已,居然得她如此看重……看来,自己改天必然要安排时间去会会她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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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过了几日。
眼看将入骄阳万里的五月时,京城的气候却似乎比往年慢了半拍,最近几日竟连着淅淅沥沥地下起了梅雨来。那细如牛毛的雨丝绵绵不绝地飘了三天三夜,将相府整个大宅笼在了一层湿重的白纱里,远是迷蒙,近是凝氲。
相旖独自坐在塾亭的白石雕檐下,临着一卷字贴。悬空的狼毫在竹简左下拉出最后一撇,稍作停滞后,他将笔锋挪开,偏头看向庭外苍茫的天际。
这雨已经下了三天了,信传出已有六日,米靖受昭返京的正式回文尚未从军中送到,恐怕是被这雨水给耽搁了吧。
他轻出了一口气,将视线收回来的时候,不免瞄过近处一方空荡荡的石案——这石案也已经空了六日。
他又想起了随侍的老妪送信当日回来之后讲起的那件离奇之事,不由皱了眉头。
……
晓曦在屋中长榻上卷腿抱膝的坐着,下半身裹了一匹绒面氅巾,身上也搭着一件厚披。这没完没了的雨水将整个屋子都泡涨了似的,屋中空气潮湿阴冷,让人动都不愿意动。
阿厚正在对面兴致勃勃地讲着近日以来令他开心又兴奋的事情。
“晓曦,丞相昨日给拨了两个护院到北街市我与母亲的住所,又在旁边另外征用了两间空闲民房,叫他们以后白天黑夜都驻在那里保护母亲的安全呢!”
“晓曦,夫人今天也从后院调了一位老妪,早上刚给母亲送过去了,说是以后专门供她使唤用的!另外啊,前院还提了我做了一等管事,虽然还没有具体的职任划下来,但以后手下可带八个护卫出门了。”少年神采飞扬,话语里有从未流露过的轻亮之音,“晓曦,你说,丞相是不是心中还在乎母亲的?夫人她是不是接纳我们了?我,我从此以后,是不是能够在相府好好施展一番能干了?”
晓曦看着他一连问出三个“是不是”之后,好端端的坐姿都快变成骑跨在榻沿上了。知他因为开心,年少轻狂的本性流露无遗,之前怕是压郁太久了,而今在她这儿才彻底地释放开来。
她裹着绒披摇晃着身子,像个不倒翁般,一面取暖,一面笑道:“如今看来,那日之事到未必是祸事呢,因此一遭,爹爹摆重了你与秸娘的位置,更多是对你母子两人曾经付出的回报和认可吧!以后嘛,必然会越来越好的,有句话叫做,‘否极泰来’嘛!”
阿厚歪了歪头,一双眼睛亮晶晶地甚是纯净,如同个大孩子般眨巴了两下,冲晓曦笑道:“妹子自从读了书之后,说的话都和以往不一样了,有时候特别的有道理,连王小郎那种高傲的士子都不得不回过头再嚼一遍其中的意味,有的时候,又连我都听不太明白……”
晓曦一笑:“我就是说啊,事情倘若发展不妙,未必会一直糟糕下去,有时候会在逆境中出现转机。像那天的事件,虽然对你我来讲是有惊无险,但对爹爹来说,却是他认清形势,注意到你与秸娘的一次机会。被你把握好了,便因祸而得了福分。”
“原来如此,厚大概明白了。”
“阿厚之前没有读过书么?”
“读过,但不多,小的时候,跟着母亲学习了一些数术……”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
只是晓曦心中一直有个感觉,认为米渊忽然重视阿厚,善待其母,未必是真的回报他们母子,很有可能是最近有动作需要用人,于是提了阿厚出来。这只是她的一种直觉。毕竟政敌梁太尉那方面已经开始反常的蠢蠢欲动,米渊应该也会针对于此而有所部署才对,家中男丁稀少,阿厚怎么说也是他的亲生子,的确是更值得他信赖些。
不过这只是猜测而已,她是万万不会拿出来说的……
而此时院外。
相旖撑着一把油伞,沿着西北小院青砖石墙旁的羊肠小道缓行,远远看见项妪正打着伞站在院门口的拱檐下,探头向外观望着。正巧也看见了他,神情诧异中含着喜色招呼道:“可是表姑囡?”
相旖拖着步子走过去,近了才微微一笑道:“阿姊告病几日不见,阿旖担忧,遂来探看。”
项妪笑得有些勉强:“瞧你,还专程冒雨而来,小姑囡无事,这几日在屋中躲雨呢!病早已无碍了,有劳表姑囡挂心啊!”
相旖没跟她客套,视线越过她向着院里瞄了一眼,问道:“可是有客?”
“是前院的阿厚管事。”老妪犹豫地小声说道。
“阿旖在此等候,请劳项妪代为通传吧。”
项妪见她没有要回避的意思,似乎非要见着小姑囡人才罢休,心中奇怪。平日天气好好的也没见她这般走动啊?但又无法,只得小步跑回院中。
晓曦听说相旖来了,也是颇为意外。她跟阿厚互视一眼,不约而同地都把视线挪到她那双受伤的手上,那里刚上完药尚未包扎。
晓曦摇摇头:“无妨。”她将手缩进袖子里,继而对项妪吩咐:“外面下雨,别让她在庭院里等着了,领进来吧。”
项妪“诺”了一声就又赶忙小步跑了出去。
相旖被领进屋来,手上的油扇还在“嘀嗒嗒”的淌水,项妪赶忙去接过,撑开,拿出房门晾在屋檐下的走廊里。
她的白色深衣长袍的下摆沾了水迹有些皱拧着,未束的长发如同吸饱了水分的海藻般光亮润泽,服贴地披散在后背、胸前,衬得她有一丝楚楚动人之色。
相旖进屋来先是向立在一旁的阿厚微微点头示意,算是打了招呼,接着就径直走到晓曦对案的榻上坐下,将肩上的小书箱取下来,直接平放在案上。
晓曦对于她的散漫不拘礼倒也并不在意,自从跟她化敌为友之后,她好像一直就是这个调调,自然随意,毫无修饰,仿佛这就是她最原本的样子。
“稀客呀,表妹怎么想着在这样的下雨天来我院里串门来了?莫不是正趁着这细雨清风,享受伞下轻步漫游的潇洒惬意,结果不小心就踩入我这龙潭虎穴里了?”晓曦纯属打趣道。
“不然,阿旖今日是特地来这龙潭虎穴打捞阿姊的。”相旖无所谓她的玩笑,反倒是顺着她的话说道。
她自从案上翻起一只小杯,拎壶满上整杯茶,也不喝,只是碰着温手,缓道:“吴先生说阿姊学功课是个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且成日里不误正道,没有常性,等阿姊再去学塾,要罚抄百遍的《中庸》。阿旖怜惜阿姊,顾提前拿了本《中庸》来,阿姊趁着躲雨可以先翻看着,见到吴先生也好有所应对。”
说着还真就从书箱里拿出本书简来,翻开摊在晓曦面前,只见上面首行写着: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道也者,不可须臾离也;可离,非道也。
可不正是在暗指她任性妄为、不误正道么?
恐怕这也并非吴先生的主意,而是这鬼精的妹子随便掏了本圣贤书就拐着弯儿的跑来教育自己了吧……
晓曦瞄了她一眼,见她悠闲的掬着茶,一副无关的样子,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自转过身去也不理她了。
阿厚在一旁看着两姐妹拿出书简打起了哑谜,就感觉浑身不自在,头也疼了起来,赶紧瞅准时机告了辞,从院里撤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