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有话欲与相旖私聊,晓曦便遣了随从项妪,自个儿独行至点翠轩。
点翠轩清雅寂寥,不同于府中别处那般仆役成群、迎来送往的场面,这里只有植物安静生长,繁花默默开放。
绕过枝蔓形成的天然屏障,晓曦看见庭院的空地中生了一堆火,那唯一的老仆正将清扫出的夹竹落叶聚在一起,分批次拨弄进火堆中烧掉。一重青紫色的烟雾如腾云般滚起,顺风飘散入林。
这庭院处处透着世外桃源般朴质自然的气韵,倒是与院主人的简净娴雅颇为相合。
老妪也瞧见了她,便老远招呼道:“小姑囡囡晨早!”遂丢了扫具赶来,殷殷恭礼道:“没料您一早会来,有所怠慢,还请见谅。”
晓曦见她总是放不下那副戒备,也难得计较,挥了挥手:“你自去忙着,我顺道来看表妹而已,她可在阁中?”
“在的,在的。”老妪并未退回,而是行在前侧引路:“表姑囡此时在楼阁二层歇养着,老奴带小姑囡去寻她。”
由木质的玄梯而上,到达烟雪阁二层的堂室中,顶头支出三面观景的露台,被层层素纱里外隔断。
那纱帘被日光照映得清透雪亮,如蝉翼般,隐隐将其后长卧于榻的人影稀释过来。
“阿旖,小姑囡囡来看你了。”
老妪这边才禀着,晓曦便已走了过去,抬手将那纱帘揭起。
只见美人软卧在长榻之上,身后靠着至少三层锦垫,身下铺着厚厚的褥子,身上则除了一身雪衣之外,还包了两层蚕丝夹袄外加裹着一圈白貂毛皮大氅。
听见动静,她转过脸来,粉黛未施的面容自透一抹高华之气,如清风,似朗月,见到来人,她温然一笑,因唇间失了血色,那笑容略显苍白。
晓曦皱了皱眉,心中被这西子病态所触动,有些酸酸软软的感觉。“哪里,不舒服么?”她担忧地问道,继而坐在榻角:“怎么裹成这样?”
风寒受凉?还是……大姨妈来了?
想到大姨妈,晓曦便又来回打量了一番榻中人儿,继而越发肯定了自己的猜测。表妹比她发育的好,葵水多半也来的早。
看着她的眼神中,便多了一丝了然和悲悯之色。
相旖当然不可能知晓阿姊又在胡思乱想些什么,他只是漫不经心地一笑:“无事,不过雨时惹了风湿,身骨不太爽利罢了,晒几日便好。”又吩咐老妪:“妪,给小姑备茶。”
晓曦瞧见案榻边的小几上只摆了个小火炉,里面炭火正旺,旁边放了个空壶,无茶无水,她便抢着叫住老妪:“妪,暂不需用茶,你去用蔗糖、生姜、大枣和花生熬一壶甜水来,我与表妹喝。”
相旖听来奇怪,怎得阿姊竟懂得搭配这些温补之物?看着她一副心切的样子,只当是她自个要来喝的,便也没有过问。
露台上,相旖朝榻上挪了挪身子,让阿姊方便坐得更实。
“喂,昨天我醉酒之后,回来那一路上,生出什么奇怪的事没有?”晓曦凑近相旖,一面问,一面直直地盯着她的眼。
两人挨得极近,能明显的感觉到彼此呼吸的交缠,晓曦从相旖美丽的眸子中清晰地看见自己的倒映,无波无澜,如映在镜面。
“没有。”相旖浅浅回视,淡淡吐出两字。
“真的没有?”晓曦又逼近了些。
“没有。”
晓曦松了口气,回身起来。
相旖则转眼看向天空,漆黑的眸子里云卷云舒。
阿姊既然忘了个干净,有些人,有些事,他便没义务帮她去记忆想起。
“不对,”晓曦忽然又转过头,颇有些一惊一咋地吓唬相旖道,“听项妪说,昨晚我回府时撕扯着你不放手,又是怎么回事?”
相旖收回视线,不紧不慢地看着她,恍然道:“啊,却有此事,阿姊口口声声说喜爱阿旖,下车后仍舍不得放手来的。”
吓?晓曦心中一惊,自己竟说了这种话?
相旖见她癔怔,便是恬淡一笑:“阿姊不必在意,阿旖并未放在心上。从来阿姊便对阿旖有嫌恶之心,阿旖自明,昨日不过是阿姊于醉后反其道而行之罢了。”
晓曦听她话中有落寞,心生不忍,喃喃道:“其实也不是你想的那般,或许……也并非反话……”
相旖一笑而不答。
晓曦却兀自陷入了纠结之中。她不否认对于表妹心存好感,但,是否有到喜爱那一层,她也说不清楚。喜爱是会投注情感,会因对方而愉悦,被对方所牵动,也会患得患失……她,有么?
回想了一下过往,晓曦得不到明确的结论,更重要的是这个表妹过于神秘,未来是敌是友都暂无定数,她应该不至于轻易便托付情感于她。
“那,我这脸上一圈是怎么回事?”心里坚定了想法,晓曦便想起了另一回事。
相旖沉默了片刻,继而看着自己的手指,小声道:“哦,那是阿姊忽然扑上前来亲阿旖,阿旖慌忙躲开之后,阿姊撞上厢板所致。”
啥?晓曦脑子里“轰”的一声,只觉得头皮发麻,两颊发烧。难不成……自己还真对这妹子生了百合之意?
造孽啊!
晓曦只觉羞愧难当,自己在这方面从来正常啊!怪只怪这妹子生成这样,激发了她无差别的爱美之心罢?
“臭丫头,害我破了相!”羞恼无处发泄,便照着榻上人的手臂拍了一掌。
相旖只抬手捂嘴,眉眼弯弯如月。
“笑什么笑?姐姐亲一下又不会死!”晓曦又推了她一下,转过身去不再理会她。
相旖便在她转身过后,将手掌中的血迹抹在了榻侧棉垫上。
忽而一抹巨大的黑影从天而降,翻落在露台。
晓曦没待看清是个什么东西,心中一惊,下一刻便伸开手臂护在相旖榻前。
而这大无畏的姿态摆出之后,她才“咯噔”一怔,暗自忿忿埋怨自己;再定睛去瞧那不明飞行物,更是大惊失色!
“搞什么啊?臭仙人!”晓曦从榻上猛地站立起来,朝着那一身黑衣的男子冲了过去,双手用力将他往外推。
“你怎么跑这里来了?”她拉拽着对方衣领,小声而急切地附在他耳旁叱道,“走啊,你这样会吓着我表妹的!”
高申墨手里提了个青瓷小罐,由着晓曦给他推到栅阑处便斜倚着不动了。
“徒儿啊,再推为师就掉下去摔死啦!”他斜眼睨着个头不过自己胸口的人儿,叹了一声:“‘臭仙人’那是什么叫法?真该好好令你跟你师——姐学学!”又对前方唤道,“阿——旖啊,露水打回来啦!”
“有劳师傅。”相旖清淡的声音从后方飘来。
拿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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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亮透彻的露水倒入青铜广腹的小壶中,长柄银勺将水面上飘着的叶渣滤去,提壶座于炉上,不一会儿就有“滋滋”的悠长声响传了出来。
“便是如此?”晓曦满是怀疑的看着正将茶饼捣碎、合着些莫名其妙的药草舀入壶中煎煮的高申墨。
高申墨倒是一反常态地话少,解释完毕之后便一声不吭地专心煮茶,也不应答。晓曦回头看向相旖,才见她冲自己点了点头。
“师傅神通术艺,如今座下仅你我两名弟子,我拜师比阿姊早些,便谬做了师姐。往后同门之下,当齐心合力、相辅相持,我既为长,自当时刻护阿姊周全才是。”相旖安然含笑地说道,病中的她看来特别柔软,惹人心怜。她赧然一叹:“无奈我也是最近才知道此事的。”
“所以你才在母亲那里替我圆了昨日的事?”晓曦挑眉。
相旖点头不言。
“你大可不必如此,母亲若有心追究,谎言轻易便破,到时候反倒连累你自己。”晓曦觉得有必要跟她阐明利害,那团师姐师妹的乱关系她不想理会,但自己犯错没有拉着他人一起承担的道理。况且以后要尽量避免那种错误。
“阿姊不用担心,若我所言,母亲多会信之。”她平淡说道,并没有得意之色,只是在陈述一件事实。
晓曦自认可她所说的话,便也不再吭声。
茶煮开了。
高申墨便将小壶从炉上取下,放在竹托上,给相旖倒了一杯递她。
“师傅,还有我呢?~”
吩咐老妪的蔗糖水还没烧上来,晓曦见人喝水自己也发渴,便狗腿儿地跑去巴结高申墨。这人就是奇怪,独个儿的东西不觉得怎样,有人共属时,便想着去争风邀宠了!这点晓曦承认自己不能免俗。
高申墨瞟了她一眼,忽然“嘻嘻”邪笑,便置了壶凑来跟前:“小丫头,多叫为师几声啊!”
晓曦鼓起脸“哼”了一声,转过头去:“得了,我自己倒!”却发现没有多余的杯子。
“那茶你喝不得,”相旖在身后淡淡道,“那是以一夜夹竹花枝露为汤,加以冰片、蔓荆子、竹黄所煮的药茶,喝了会中毒。”
“那你还喝?”
“于你砒霜,于我良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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晓曦从点翠轩出来,只觉得那相旖神神秘秘的,再加上一个古怪奇异的高申墨,两人凑在一堆儿总难免流露出来种阴谋小集团的意味。
也不怪晓曦多想,高申墨完全可以不用像今天这样暴露师徒彼此的关系,相旖也完全没有必要站出来认自己这个师妹。若说高申墨是为了好玩,相旖却从来不是一时起兴的行事风格,她今天说什么“做为师姐护你周全”虽然好听,未必没有卖人情给自己的意思。
那她是想要从自己这里得到什么呢?
“阿姊,若以后外出行事,可带阿旖同行。”似乎在临走之时,相旖漫不经心地说了这样一句话。
在当时的语境下,她这句随兴的提议,听来并不在乎是否能得到自己的回应,但却成功在晓曦心里种下了一个概念,既:她是可以为自己做掩护的人。
这便是相旖的目的么?
名义上是为了照应她这个阿姊,实际上却为她自己争取到出府的机会……必要时刻还可以动用易容术,反正彼此的底细都挑明了,既然是同门,便是上了同一条船的意思吧?
晓曦想明白这点,了然一笑,心中没有了负担,便也洒脱地甩手归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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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话:还差500字,今天太忙实在赶不出来了,明天补上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