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宝子死了。
虚岁十岁,算是夭折,搁在七里村的说法是“糟践了”,按照风俗来说没有丧礼,没有棺材,只能用芦苇编成席子裹上,葬在流水边。老人以为孩童早夭必然是受了邪物作祟,流水能把邪物带走,避免留在村里。
二宝子下葬那天,全村的孩子都不许去看,怕被邪气“冲”到,不吉利。
兰姑跟着去送二宝子了,黎言留在庙里没出门,汤儿也难得也留下了,而且没有躲得不见人影。
二宝子是赶在午时下葬的,午后兰姑回来过一次,然后又匆匆地去了村里。
看着兰姑的身影渐渐走远,汤儿突然说:“你想去看看吗?”
“二宝子?”
“嗯,想去吗?”
黎言点头,虽然小孩子之间总有莫名其妙的矛盾,但相识一场,不去送送心里总有些不是滋味。
汤儿把手里一直摆弄的草结递了过来,“把这个带在身上,祛邪的。”
黎言接过来,闻到一股微微的艾草味道。
“走吧。”汤儿一马当先地出了山神庙。
因为怕被人看到,他们绕了个大圈,没有经过村里。
二宝子的墓就是个小土堆,没有墓碑,墓周围也没有纸钱什么的,只有一碗生米,上面点着一炷香。据说这碗米要夭折孩子的娘亲手装好,香则是要爹点上,这是送孩子上路的最后一点情分,孩子的阴魂会顺着香的味道一直去到黄泉地府。香燃尽了,这世的缘分也就尽了,就算枉死不甘,孩子也不要再回来纠缠了。
黎言没给二宝子上香,只是默默地拜了拜。汤儿跟着她拜过后就一直绕着小土堆走,不断地上下打量着,好像是要寻找什么一样。他那模样认真得险些让黎言以为他会把二宝子的尸身从土堆里拽出来。
黎言直觉他不是来送二宝子的,而就是想看这个墓,或者说是墓里的人。
过了半天,汤儿好像是没找到要找的东西,表情有点奇怪,也不知道是失望还是松了口气,走过来说:“回去吧。”
回去的时候,村里已经渐渐热闹起来,也有小孩在村子周围玩耍了,这说明二宝子这件事在大多数人心里,就算是过去了。
他们俩也没再绕大圈,在经过村子里时,黎言远远看到二宝子家虽然敞着院门,但里面一片冷清,二宝子爹蹲在门口,脸埋在手里,就这么几天的工夫,这个魁梧的中年汉子变得佝偻了腰背。
虽然没听到什么声音,但黎言觉得他在哭。这个景象深深地印在了她脑子里。
走上后山的小土路时,汤儿突然说:“把你身上那个艾草结丢掉,那个味道会被兰姑察觉。”
黎言连忙听他的话把草结丢掉。
但回去山神庙的时候,兰姑已经沉着脸色站在了门口,明显是在等他们。
“瞒不过去了。”汤儿有点不甘心地嘀咕道。黎言也不免觉得心虚。
“你两个到哪里去了?”兰姑问道。
“出去转转。”面对兰姑的怒火,向来很有胆的汤儿也得老老实实地低头。
“去了哪里转?”
汤儿没义气地看向黎言,虽然啥都没说,但这一个小小的动作却充满了暗示性。兰姑显然接受到了他的暗示认为是黎言的主意,也朝黎言看了过来。
“啊?”黎言瞪了汤儿一眼,总算是明白他为啥叫她一起去了,就是准备在事发的时候拉她当垫背啊!
事已至此,撒谎无用,黎言只能老老实实地“认罪”:“我们去送二宝子了。”
“真是气死我了!我管不了你两个了!”兰姑生气地转身就走。
黎言连忙追过去,“兰姑!我不是那个意思,你别气!我就是觉得相识一场,明明上一眼还活蹦乱跳,再一转头就那么没了,心里难受。”
兰姑停下脚步,沉默一会儿,重重地叹了口气:“人的命,天注定,别想了。山林野地的孩子金贵不起来,往年早夭的多了,总得放他们去。你俩去烧些热水吧,用艾草泡一泡,去去晦气。”
兰姑的气就算是过去了,不过黎言气不过的是,她都出面顶缸了,汤儿居然连句谢谢都没说。
在灶台烧水的时候,黎言忍不住说:“喂,你还欠我个谢谢呢。”
汤儿很干脆地说:“谢谢。”
黎言一直以为这孩子很难搞,没想他能那么痛快,一时有些讷讷,连忙换了个话题:“你在二宝子坟前找什么呢?”
“没找什么,是我多心了。”汤儿含糊地说。
黎言怀疑地看了他一眼。
泡澡的时候,作为感谢和补偿,汤儿让黎言先泡。泡澡的大木桶和黎言差不多高,她只能站在里面。她趴在桶边想,兰姑说的对,总得放他们去。她脑子里又浮现出二宝子爹埋着脸的样子,心说不知道二宝子家人心头的阴霾要多久才能散去。
兰姑托人从镇上的墟集带了几块布料回来,说是要给黎言做身衣裳。
黎言就有一身原先的衣服,住到山神庙后被兰姑拿去改动了一番,现在穿上去合身多了。她还直怕兰姑问起料子的事情,结果兰姑什么都没说。黎言现在的换洗衣服都是兰姑原先做给汤儿的衣服。
住进来的时候,黎言把身上的碎银子都给了兰姑,但据她所知,兰姑根本没动过那些银子,都放在了一边。
黎言说:“兰姑,用新布料给我做衣服太浪费了,用旧衣服改一改就行,我还得长个呢,过些日子这衣服怕就要不合适了。”其实她没好意思说,新衣服穿她身上落不了好,在村里遇见那几个大孩子总是免不了打架,穿新衣服太糟践东西。
兰姑伸手点点她的脑门,笑着说:“你年纪不大,净是瞎操心。汤儿的衣裳也是新布做的,自然不能偏了你。再说做大一些就行了,能多穿两年。就怕你们瞧不上这粗布料和兰姑的手艺。”
“怎么会!”
“兰姑也不指望别的,就想你们以后别忘了你兰姑和这七里村就行。”
黎言听得心里酸酸的,“兰姑说什么呢!以后我们侍奉兰姑终老。”山神庙留下的老规矩,当了庙祝的人一生不婚不嫁,算是终身侍奉山神爷爷的。
“各人有各命,跟愿意不愿意没关系。你们要是能留下,兰姑自然高兴。去把针线匣子给我端来。”
黎言起身去拿针线匣子,没走两步,突然觉得兰姑这话锋有点不对,“兰姑,我不明白。”
兰姑道:“言儿,汤儿不会留太久,早晚要离开的。”
黎言惊讶地看着兰姑,“您知道他的来历?”
兰姑摇头说:“我也不知,他没讲过。”
“那为什么您会认为他要离开了?”
兰姑稍微犹豫了一下,低声说:“兰姑有个秘密,言儿听过后不要对其他人提起。”
黎言连忙点头,满眼企盼地看着兰姑。
“兰姑有时会知道一些事情,虽然大多弄不懂其中的意思,但也隐约能够明白一点。汤儿的将来很大,不是七里村能圈住的。”
黎言瞪大眼睛,预知能力?她连忙问:“兰姑能看到我的将来吗?”
但兰姑抱歉地摇头:“言儿,兰姑看不到。”
……
黎言不喜欢凑群,总想自己呆着,但是兰姑看不过去,总催她到村里去玩。
二宝子死后,整天跟着二宝子胡闹的那几个孩子消停了很多,好像没有二宝子领头就心虚了,从这方面来说,二宝子也算是个人才了。
小孩子倒也不记仇,很快就接纳了他们一起玩,也是其乐融融,二宝子突然夭折这事看起来似乎是过去了。
不过黎言对那几个孩子没抱太大的信心,她总觉得小孩这种生物的本性就是反复无常,像这种调皮捣蛋的,就算装老实也忍不了几天。
果不其然,没好上两天,这帮孩子又吵上了,开始争吵的由头就是特别小的一件小事,后来越吵越凶,又把当初二宝子带着他们抢糕点的事翻了出来,足可见这帮小孩子对于吃的怨念有多么大。
很快,从吵嘴发展到了全武行。
黎言远远地躲在树下看戏,一会儿这个头上梳的包包被拽散了,一会儿那个的裤子被扒下来了,乐得她前仰后合的,只可惜不知道汤儿跑哪里去了,没个人能交流交流。
闹着闹着,就看到一个傻壮傻壮的小子从人堆里挤了出来,原本想打他的一个小不点还被推了个跟头。这小子就是当初受二宝子指使要把黎言往泥坑里推,结果反被糊了一脸臭泥的那个。
黎言立刻就察觉到他是朝着这边来了,心说别是想起旧怨了,顺便找她报复一下吧?
那小子长得高高大大的,走起路来有些摇摇晃晃,从黎言现在这个高度看起来像头熊一样。
他走的很慢,直直朝着黎言逼了过来。
黎言警惕地后退了两步,还摸不准他到底想干什么。
他看见黎言的动作,停了一下,然后直愣愣地扑了过来!
黎言惊叫了一声,连忙朝旁边跳开,本想撒腿就跑的,但回头一看,发现那小子趴倒在地一动不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