厚重的钟鸣声在一片静寂里铿然响起,遥遥的,传来远方城门上与之交互鸣响的回音,远近两处起伏相和,便如乐章。越来越澄澈的碧空更显高远辽阔,而日光也渐渐变得耀眼起来。
“外面,怎么这般热闹?”姜昭容正襟危坐盘腿于蒲团上念经,不施脂粉,发有束起,也未盘髻。
“大约是刚入宫的采女,今天初一是给皇后请安的日子。”嬷嬷凑到姜昭容边上轻声道。
昭容听了睁开了眼:“扶我出去看看。”
“这些便是今年选上的采女?”姜昭容倚在门扉前,咳了几声问道。
“是。”嬷嬷支起手撑扶姜昭容,“今年,选了十二人。”
姜昭容遥遥的望去,只见摇摇晃晃的小轿子停下。一只手掀起蓝靛的帘子,透明的指甲安静地覆盖在粉白的指尖上,剪得平齐干净。细薄的白玉镯子算不上名贵,但很衬主人的肤色。如此舒服的手,下来的主人却只有蒲柳之姿。端正的五官却没有什么特点,霎时被陆续下来的美娇娘所掩盖风光。
“她是谁?”
“娘娘刚才看的是永州的张灝蝉,相貌倒是普通。”
姜昭容皱着眉,低呼出声道:“那人真是作孽。”
灝蝉下了轿子,抬头迎面先看见一个赤金九龙青地大匾,匾上写着斗大的三个大字,是“长乐宫”,红墙绿瓦甚是精巧,鎏金的屋檐下挂着一串金铃。有风吹过时,便有悦耳的铃声响起。便知是到了皇后寝宫了。
正殿室内摆着大紫檀雕螭的桌案,案上设着三尺来高青绿古铜鼎,悬挂《百鸟朝凤图》,两边是青釉褐斑四系壶,壶里插着娇嫩的桃花。采女们进了殿内,皆惴惴不安的等待着皇后的驾到,可不想那别样的安静更令人心慌。
等了些许功夫,一着海棠色的曲裾深衣的嬷嬷,引着大家向金漆点翠的象牙屏风后边走去,大家一霎间见到朱红螭龙捧寿宝座上端坐的妇人,一时乱了方寸。更有甚者,连这些时日一直训练的礼数都忘了。
“呵呵,罢了。你们也就刚入宫来,哪行的来那么繁杂的礼。”听得上边的轻笑一声,灝蝉悄悄抬头窥探皇后的相貌。
到和外边流传的画像不一样呢,灝蝉暗想,画像里的皇后慈眉善目,看上去像佛堂里供的菩萨。而坐主位上的,是位打扮娇艳的丽人。杏子黄襦衫,高高束起的蝶纹锦裙。云鬓间斜斜一枝紫鸯花簪子垂着细细一缕银流苏,,樱唇边各贴着一个朱红色的笑靥面花,这对于一个国母来说,实在艳丽。再看她的面貌,虽已有年纪,但那凤眼轻挑出的媚意,更托出皇后的风姿绰约。
皇后似乎注意到了什么,凤眼扫射下来将灝蝉吓了一跳,灝蝉慌忙转了目光。
“这么多美人,可把吾的眼晃花了。”皇后和颜悦色的道,“范嬷嬷,将簪花分给这些丫头吧。”边上那着海棠色的曲裾深衣的嬷嬷应着,捧着个掐丝鎏金盒子下来。
“这些是宫里新做的的簪花,你们且挑去。那鹅黄,胭脂红的色正衬着你们这年纪,若是戴着吾的头上,倒是贪风流的老不羞了。”
采女们闻言,几个老实怯弱的仍低着头,羞涩的捏着衣角。胆大些的谢了恩,围着范嬷嬷挑着簪花。
“娘娘真是过谦,这些稀罕玩意戴着我们身上,倒白糟蹋了它。也只有娘娘您配得上。”一个采女忽然开口,声音甚是清亮悦耳。
皇后听了,含笑问:“你这丫头可真会说话,你是哪家的姑娘啊。”
“回娘娘的话,家父幽州富平侯。婢子萧暮卿愿娘娘福贯东海,永葆惠泽!”
“嗯,原来是萧侯的女儿,难怪生的这般漂亮。”皇后说着便从腕上褪了两个碧绿的镯子下来给萧暮卿,“这两个镯子你拿着玩罢。”
“婢子谢过娘娘。”
“皇后娘娘,婢子觉得萧姐姐说错了话,娘娘不该赏镯子给萧姐姐。”白舒瑶出声道。此话如雷轰一般,座上各人皆是一惊,齐齐向她的人看去。
白舒瑶是和灝蝉同院的采女,年岁较小,生的明眸剪秋,腮凝新荔,举止中带着几分娇憨。
萧暮卿脸上的笑容也瞬间僵住了,她冷冷瞥了白舒瑶一眼:“白采女你的胆子可真是不小,敢在娘娘面前放肆。”
灝蝉忙拉了舒瑶的袖子,然后直直地跪在了地上道:“娘娘,舒瑶妹妹年岁尚小,也不知人情世故。娘娘平素最是宽厚慈悲的,宫中历有口皆碑,都说娘娘慈悲泽被皇宫。今日就看在玉琤妹妹年幼无知的分上,饶她这一次吧。”
在众人的注视下似乎未觉丝毫尴尬,舒瑶仍是昂着头,眼中跳跃的娇憨神情。她道:“娘娘,奴婢想说的是娘娘如此雍容华贵,布衣钗裙也掩不住的国色,不施粉黛也明艳夺人。这些簪花还是赏给婢子戴着,也好增分春色。娘娘戴了反倒累赘。”
皇后见舒瑶一脸坦然真诚,对范嬷嬷笑道:“这些的皮猴,一个比一个嘴甜,我匣子里那羊脂玉福字玉佩,我看着好,配她更是漂亮。”
“舒瑶谢过皇后娘娘。”白舒瑶上去接过玉佩,脸上是发自内心的欢喜神色。
“你这率直的个性还真叫人喜欢,相貌出落的也水灵秀气。”皇后一边拉着白舒瑶的手夸赞,一边看向灝蝉。
灝蝉恼羞的感到自己的丢脸,明明是出于好意,如今却是做了件多此一举的蠢事。灝蝉只得尴尬的起身,站的离众人远些的地方。
皇后又问道:“你叫什么?”
灝蝉先是一愣,而后忙恭敬的道:“回娘娘的话,婢张氏,先母取了‘灏蝉’做名字。”
“你倒是少有的淑慎恪礼,灝蝉两字是取自于诗句吗?”
“母亲只是说‘垂緌饮清露,流响出疏桐。居高声自远,非是藉秋风’。她谓蝉品性高洁,又有‘一鸣惊人’之力,所以就取了这个俗名。”
“我很喜欢这个名字。”皇后笑道。
灝蝉听了皇后的夸赞,终是松了攥紧的拳头,放下了悬着的心。
出了中宫,往回的路上侍婢献茗奉承道:“刚娘娘夸采女淑慎恪礼,采女一定很讨娘娘喜欢。”
“献茗这嘴越发聒噪了,我看应该要把你和鹦鹉一同关了才好。”灝蝉笑着。
“依我看,献茗说的极是,皇后娘娘还说姐姐的名字好听。”一路的白舒瑶也顺着献茗的话道。
“我不过鄙薄之人罢了,哪入得了眼。倒是妹妹你多得皇后娘娘惦记,夸你水灵秀气。”灝蝉拉了舒瑶的手称赞,眼睛却是来回在白舒瑶和献茗身上扫了。
白舒瑶听了,一双眼睛笑得弯弯。嘴上只说道:“只是娘娘谬赞了。”
到了小院,灝蝉并未进自己的屋子,反倒去了西面。西面屋子小巧别致,只见黄花梨木格窗半开着,素白的壁上挂着梅兰竹菊的画,靠窗的梅花式小几上摆着文房四宝和围棋等玩物,一张小圆桌上放着些茶具果品。
灝蝉掀开金丝藤红漆竹帘进了里间,只见一女子合眼而眠,藕白的手臂垂挂下来,单薄的身子上半搭着毯子。
“可是请过御医了?”
“婢子见过采女,御医只道萧采女体弱受了寒,开了几贴药便走了。”侍婢对灝蝉行了礼道。
“你来了?”萧清寒听到了动静,起了身。
灝蝉替萧清寒披了外衣道:“你这病来的真不是时候,白白错过了机会。”
“叫她们出尽了风头便好,我倒不用去趟这浑水。咳咳咳…”萧清寒生的很是好看,柳叶弯眉,腮凝新荔,只是一双上挑的杏眼显出她的傲意来。
立在边上的献茗撇嘴道:“奴婢听说皇上最是喜欢热闹的,萧采女如此冷傲怕以后不得圣上青睐了。”
“快住了嘴,这些事哪有你说道的地方。”灝蝉对待婢子向来厚道,但却是最听不得婢子编排别人的。
“皇上有什么好啊,说书先生的故事里,天子都是方脸癞头,满面麻子,双臂过膝耳垂到肩的模样,最是难看了。”萧清寒却不气恼,玩笑道。
灝蝉听了笑道:“要真是如此模样,便不是天子而是吃人的精怪了,这皇宫便是个魔窟了。”
“可不就是吃人的精怪,可不就是个魔窟。”萧清寒霎时叹气道。
“好端端的说什么胡话,等你身体好些了我再来看你。”
“这白采女看着好相与,却最是爱算计的。萧采女嘛冷冷清清的,不过个木头美人。我看啊,将来皇上定是喜欢采女你的。”献茗挑了帘子,刚出了萧清寒的屋子便编排道。
“你不说话没人当你是哑巴你一说话我就觉着你还不如是个哑巴。”灝蝉瞟了献茗一眼道,“你的心思,我还会不知道?”
献茗的皮相生的算是不错,朱唇玉面的,只是向上吊起的眼睛透着令人不安的精明。灝蝉心里冷笑,和府里的姨太一样,都是充斥算计的下贱的模样。
灝蝉记得进宫那日,从车厢中出来的时候她被如此雄伟的宫廷惊呆了,这里是大街上来往的百姓和驻守的兵官都不敢长久注视那高大巍峨的屋子,铺设金色琉璃瓦的屋顶有着层层飞翘的屋檐,这被称作‘宫’的园子里满是青绿琉璃和汉白玉石的墙柱。
灝蝉明白这座宫殿它不属外面热闹喧哗的市井,更不属于淳朴善良的小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