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江楼，秦臻是这里的熟客，小二一见秦臻立马迎了上来，笑着跟秦臻问安。秦臻让小二在二楼开了素雅清静的单间，与黄汝良坐了下来。
“小二，上一壶陈年的绍兴花雕，再上几个下酒小菜。”秦臻笑着摸出一些碎银子，递给小二，道：“剩下的归你，快些上菜。”那小二得了银子，喜笑着下去布置酒菜。
不多时，酒菜送了上来。秦臻提起酒壶给黄汝良斟了一杯酒，问道：“名起兄，咱们好久未见了，近来可好？”
秦臻记忆中当初那个意气风发的翩翩俊公子，如今已经变成了脊背微驼的落魄中年，鲜明的反差让秦臻有些不真实的感觉，他不知道这位当年的“至交好友”为何落得如此模样。
黄汝良端起酒杯，看着杯中浑浊的酒水，仰头灌下，强笑道：“人生如酒，辛甜自知。我这坛陈酒不知何时才有开封的那天，呵呵……”
黄汝良虽是在笑，但笑容却是那么地辛酸、无奈。他如今已是而立之年，十年寒窗，科举失意，当年他是与秦臻一同县试中式，如今六年过去，依旧在这县学驻留，其中辛酸不足为外人道。如他这样的读书人比比皆是，一个个从青葱少年考到花甲残年，空白了少年头，蓦然回首，韶华不再有。
黄汝良怕了，六次府试不中，将他的书生意气消磨殆尽，他已无颜面对家中妻儿，亲朋好友。他累了，生活的重担将他脊背压弯，棱角磨平。本是官宦世家出身的他家道中落，父亲重病让家中积蓄消耗一空，如今老母在堂需赡养，妻儿在家中需抚养，他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无力挑起生活的重担，时常需要亲朋好友接济。他今日来县学便是来找朋友借钱的。
人都是势利的，连续六次府试不中已经让人对黄汝良失去了“烧冷灶”的热情。没有了亲朋好友的接济，黄汝良走投无路，陷入迷茫彷徨，心中已经对科举之路心灰意冷。本想去找些活命的生计，可是现实给了他无情的打击，让他知道身为一个百无一用的书生的无奈与悲哀。
黄汝良醉了，不停地灌酒，不停地诉说，憋了六年的苦闷之气如决堤般倾泻出来。秦臻默默地听说，神情也有些没落，心道这就是今世千千万万读书人的真实写照，连黄汝良这般富有才学之人都被科举逼成这样，自己这初来乍到连字都写不好的小菜鸟竟还梦想着连中三元，金榜题名？真是可笑。
“名起兄，不必苦恼，正所谓‘天生我才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六次不中，再来第七次便是，七次不中，再来第八次便是。我相信以你之才，定不会明珠蒙尘，一直埋没下去的。”秦臻拍了拍黄汝良的肩膀，劝慰道。
“呵呵，秦兄不必劝我，百无一用是书生，如今除了科考我已无路可走。我便腆着脸再考这一回，若是还不中，我便带着妻儿老母下南洋谋生罢了。”黄汝良仰头灌下一杯酒，咬着牙发狠道。
“名起兄，慎言！”闻言，秦臻脸色骤变，压低声音低吼。
听见这声低吼，醉眼朦胧的黄汝良顿时一个激灵清醒过来，泛红的脸色瞬间苍白起来。
“秦兄莫怪，秦兄莫怪！在下失言，在下失言！”黄汝良额头见了汗渍，连声道歉。他暗道自己真是昏了头，居然堂而皇之说出这般大逆不道的话来，幸好对面坐的是知根知底之人。若是换了旁人，把他说的这话宣扬出去，那他黄汝良就完了。
“唉，名起兄何苦说出这样的话来？下次可不能如此鲁莽。”秦臻脸色渐渐缓和下来，和声说道。
黄汝良连连应是，酒也醒了，暗暗心道再也不能这么胡说了，弄不好是要掉脑袋的。黄汝良为人并不鲁莽，从来都是谨言慎行。今天会说出这样大逆不道的话，一是醉酒之故，一是他心中把秦臻当作至亲之人，才敢如此地敞开心扉，说出平时不敢说出的话。
“名起兄，咱们相识六年，虽然这几年来有些疏远，但秦某在心底一直把你视作亲兄弟、亲大哥，还记得当初你陪我下河摸鱼，呵呵……你若是有难处为何不来找我？何苦把身家性命拿做赌注作这般打算？”秦臻苦笑。
“天意弄人，天意如刀。当初你若没有大病一场，到如今少说也是一名举子了，而我如今也许也不会六次府试不中，落得如此境地。都是天意，都是天意啊。”黄汝良连连摇头，喟叹不已。
“名起兄所说不错，天意弄人。我荒废了六年，你也荒废了六年，如今我打算读书准备科考，再次与你同一起点，六年恍如一个轮回，又回到当初你我相识之时。呵呵，天意真是弄人。”秦臻呡了一口杯中酒，微笑道。
闻言，黄汝良精神一振，他有些不敢置信道：“真的吗？秦兄真的要准备科考？”
“六年一梦方才醒，自不甘做人下人。”秦臻放下酒杯，站起身来走到窗前向下俯视，说道：“居高临下，风景才是无限好。”
“好好好！”黄汝良激动地拍起桌子，举起酒壶对着秦臻道：“秦兄，我敬你！”说罢，他抓起酒壶猛灌酒水，喉结咕咕地不断蠕动，酒水从口中溢出浸湿衣襟他也浑然不在乎。
“名起兄，我有一事相求，还望你答应。”秦臻转过身来，神色郑重地盯着黄汝良。
黄汝良放下手中的酒壶，神色庄重起来：“秦兄请说，若是力所能及，自当赴汤蹈火。”
“呵呵，没那么严重。只是我荒废学业多年，如今已经生疏。若是无人教授，怕是事倍功半，正想请一名先生。名起兄才高八斗，我自是知晓，不才斗胆请名起兄教我，月奉薪米十石，还请名起兄屈就屈就。”秦臻郑重地道。
闻言，黄汝良身子一颤，眼眶泛红，呆立许久才长叹一声，拱手朝秦臻深深一拜，秦臻连忙上前扶住他……
送别黄汝良后，秦臻徒步走回秦府。许国威让诸位武生好好准备三天后的比试，可以不用去卫学进学。接下来三天无事缠身，秦臻打算在家好好读读书练练字。
刚不久听闻黄汝良的遭遇让抱着轻松心态面对科举的秦三少有了一丝恐惧，人家黄汝良论才学论经验远胜于他，却依旧六次府试不中，他又凭什么轻松面对自己今后的科考之路？难道就仅仅凭着自己穿越者的身份？如果考不上进士，任你一身本事在这等级森严的世道里也翻腾不起浪来。
这一刻，秦臻才正视了自己的身份，再也没有一点儿身为穿越者的那丝优越感。任你是穿越者又如何？任你有一番超越今世四百年的见识又如何？考不上进士，你就无法融入主流社会当中。考不上进士，你就无法在庞大的既得利益集团中占有一席之地。考不上进士，你就无法分辨驳杂无序的各种利益诉求，只能在残酷的较量中沦为飞灰。考不上进士，你就……连屁都不是！
自隋以后，古人想要改变命运只有两条路可走，一是读书，二是造反。大明开国二百年，气数还有一个甲子，造反是不太可能的。别说秦臻童靴一穷二白，就算他拥兵百万也不见得能干翻大明。所以秦臻童靴想在这大明朝站稳脚跟，就只能狠下决心死读书，如此方能出人头地，干成一番事业，不枉老天爷让他再活一世。
“读书科考，金榜题名，登阁拜相，匡扶大明！”秦臻在心中定下基调，眼中再无一丝迷茫之色。
……
走到秦府门前，秦臻便看见周吉昌牵着自己的马在门前徘徊。秦臻出县学时忘了牵马，想不到这周吉昌十分识趣地帮他牵了回来。
“周吉昌，你鬼鬼祟祟地在我家门前做什么？难不成想干些什么不轨之事？”秦臻走上前拍了周吉昌一下。
肩膀猛不丁地被拍了一下，周吉昌吓得一抖，急忙回头，见是秦臻，他松了口气，尴尬地道：“三少爷误会了，我见三少爷把马忘在学堂里，便想帮您牵回来。可是您家门房见我是个生面孔，不让我进去，于是我便在这等三少爷您回来。”
秦臻暗笑一声，心如明镜。若是周吉昌真心送马回来，把马放下就是了，何必要等他回来？只不是想借机讨好自己罢了。对这周吉昌，秦臻谈不上厌恶，在这世道不使尽浑身解数哪来饭吃？这世道可没余粮养闲人。
说起周吉昌，秦臻知道他也是个有些本领的人，不仅会来事儿，一身功夫也不是白给的。学堂每逢比试骑射武艺，这周吉昌都是轻松过关，三五个军士根本不是他的对手。秦臻曾跟他比试过身手，若单论武艺，秦臻还真不是他的对手，只是秦臻天生大力，方能压他一筹。
这样会来事儿又有本领的人，秦臻自然不会讨厌。若是有机会，秦臻也不介意在自己大伯面前给这周吉昌美言几句，荫封落在这周吉昌头上，怎么也比让那些酒囊饭袋得了去强。
“原来如此，倒是幸苦你了。来，跟我进去喝杯茶，算是答谢你。”秦臻接过周吉昌手中的缰绳，这般说道。
“不用了，不用了，我不渴。”周吉昌心中别提多欢喜了，只要入了三少爷的法眼，那荫封算是跑不了。虽然心中很想进这秦府看看，但周吉昌还是违心地拒绝了。他不知三少爷是不是客套的邀请，若是鲁莽地答应，给三少爷留下一个骄狂地印象那就完了。
“怎么？当我秦臻不会做人么？请你喝茶可不是客套，渴了就跟我进去。”秦臻板下脸来，说罢转身进了秦府。
周吉昌心思机灵，冷下脸来的秦臻并没有让他感到害怕。相反，周吉昌大喜不已，忙牵着马颠颠儿地跟着秦臻进了秦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