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云盛,还有一个很久都没有被提起的名字——信白。
他的母亲是具有高贵血统的鼠妖,但是父亲,却从来没有在他的生命里出现过。
他跟母亲一起居住在田边的废弃农舍角落里。杂草,泥土,黑暗,填充了他大部分的生活。
从小都活在孤独里,他其实没有什么特别悲伤的感觉,只是会不由自主地想融入集体。所以,每当母亲出去觅食或者回到罗赛鼠族里处理事务,他就会悄悄地躲在墙洞边,羡慕地看其他的小鼠一起在甘蔗地里穿梭嬉戏打闹。可是他也知道,他跟其他的鼠妖不一样。其他的鼠妖都有棕黑或黄褐的毛色,还有灵敏的肉耳朵。只有他,浑身雪白,连耳朵跟尾巴上都长着白色的短绒毛,跟其他鼠妖有太多不一样。
无论母亲如何保护他,他也还是永远同类被排斥、厌恶,从来没有哪只小鼠愿意跟他玩。母亲一直都告诉它,它是一只真真正正的鼠妖,只是长得比较特别。他每次都冲母亲笑。其实自己的不一样是那么地明显,自己又怎么会不知道?
于是,他习惯于每天醒来就吃东西晒太阳,然后乖乖等着母亲傍晚回来,带他到田地里散步,生活简简单单。
有一天,母亲不在家,他吃饱了就趴在洞口,在暖洋洋的阳光下晒着自己的皮毛。鼠妖的眼睛一向都不太好,不过这不影响它观赏天上悠悠飘动的云团。它喜欢云朵,白白软软的一团,跟它的毛有一样的颜色。
忽然听到有人在叫他,他四处张望一下,原来是一只名叫信粮的鼠妖在叫它。信粮是小鼠们跟随的孩子王,也是欺负自己最凶的鼠妖之一。
“信白,我们一起去玩吧?”信粮发出了邀请,让他乐得蹦起来,撞到洞顶上。
“真的吗?”
“切,快跟我来。”
信白瞬间忘记了曾经从信粮那里得到的白眼、嘲笑还有殴打,屁颠颠地跟了上去。
信粮把他带到了鼠妖跟猫隐山的群猫开战的地方。
“看到那只猫了么?”信粮抬起下巴,指向一只黄纹大花猫,“去把他引到那个铺了干草的地方去。”
“好!”信白干脆地答应了一声,热血沸腾地冲上去对着目标猫又抓又挠,花猫成功地被激怒,追着他就跑。信白飞速地在草丛里绕弯子,然后突然在干草堆边缘停了下来。
“喵呜!”大花猫一声怒叫,飞身纵扑,却惨叫着翻进了干草下的陷阱里。
信白看到自己成功完成任务,正想往回跑,却突然被一颗巨大的石头砸中。
他受惊地回头,居然看到袭击他的是信粮。
他一下子遍体生寒,血从额头流下来染红他的视线。信白强作冷静地张望四周,才看清其他的鼠妖冷漠跟恶意的眼中写满了“非我族类”四个字。
那时他才知道,自己从来没有被其他鼠妖当成同类,在他们眼中,自己跟猫一样,是异族,是敌人。他们是故意的,故意让他去当诱饵,因为他雪白的毛色是碧绿草地里最显眼的目标。而那个陷阱,应该不仅仅是用来捕猫的,也是为他设计的坟墓吧?
他觉得自己的心像被撕裂一般作痛。
只有潜意识指挥着他跌跌撞撞往家的方向跑——他想回家,回到妈妈身边。
可是他可能永远也跑不到那个地方了——损兵折将的猫群跑过来,利爪一掀就把他重重打翻在一边,然后叼起了他。
耳旁呼呼的风声告诉他,猫飞跑起来的速度有多快。
他在想,当自己死在猫的尖牙下的时候,生命流逝的速度会不会快得有这样的呼呼声?
他的眼睛被血糊起来,睁不开。鼻间的气息已然变得那么陌生。他感觉自己被扔到地上,然后像一个没有反抗之力的毛球,在猫的爪子下被拨来弄去。
一股剧痛从他背上传来。
应该是猫玩腻了他,而要把自己吞到肚子里了吧?
自己死了,那些鼠妖是会有一丝愧疚,还是会乐不可支?
他后悔自己没有听母亲的话,乖乖呆在家里。一会儿妈妈回到家找不到自己,会不会伤心哭泣?
他在等待自己被洞穿的一刻,却突然听到一个奶声奶气的声音在大叫:“妈妈,大花在吃奇怪的东西!”
然后猫头被打了一下,自己被猫从嘴里吐了出来。
“妈妈,妈妈!快来看,一只白色的松鼠!”
松鼠……松鼠?那是什么鼠?……稚嫩的叫喊声还在继续,可是他的意识完全不受自己掌控地昏过去了。
等他醒来的时候,他躺在一个很柔软的地方,入眼是白白的一片,有种躺在云团上的幸福感。
“松鼠活过来了啊……”
他艰难地转动头部,却突然被吓了一跳——两个巨大的黑色东西在他面前转动,还流转着一层水盈盈的光。
“这是一只很少见的白鼠呢。”
“唔?白鼠?”
黑色东西远离他,他才发现这是一张女娃娃的脸。
是人类。
他第一次这么近距离地看到人类。
虽然他也曾远远地看到人类在田间劳作,还有一些鼠妖们幻化成人型的样子,但是无法接近的他,一直都看不清他们真正的模样。
女娃娃趴在一边,饶有兴致地盯着他,然后伸出手。
他以为她会一把抓住他,捏死他,或者喂他喝毒药,他听自己的妈妈说过这样的事。
可是,她只是伸出手,碰碰他的身子,然后轻轻摸了摸他的背毛。
好温暖。
他没想到自己一直渴望的温暖,会来自一个人类。
另一个人类走过来,把一块小方巾盖在他身上,然后对那个女娃娃说:“小岚,小白鼠受伤了,让他好好休息。我们去拿吃的给它。”
“小白,你饿了吗……请你吃糖糖!”她从身上的小挎包里掏出了一颗糖果,剥开糖纸,把琥珀色的糖果放在它的嘴边,“小白,我请你吃这个……爸爸从好远好远的地方带给我的呢。很好吃的,吃了就心情好好,还想吃饭饭。”她睁着大大的眼睛,趴在小篮子边看他。
“小白,你干嘛不吃糖?很好吃的……”
“小岚,小白鼠是累了,要休息。你先乖乖跟我去吃饭,你吃东西小白鼠才会吃东西的。小白不喜欢跟不听话的宝宝玩。”
“好,云岚乖乖吃饭,小白再见,一会我来看你。”
云岚的妈妈把她抱起来,掩上门出去了。
他听到关门的声音后,眼泪哗啦啦地往下流。
他从来不想做一个异类,他也渴望朋友,渴望温暖。他渴望了这么多年,老天终于眷顾了他吗?
他在人类的领地安安心心地活了半个月。
期间也有猫闻到了它的气味,试图顶开木窗把他抓来吃。后来被发现后,云岚白天就把他抱在怀中,或者放到自己的口袋里,晚上的时候把小篮子放在她床头,睡觉都要看着他,跟他说话,讲故事,道晚安。
他不敢在这里擅用妖力恢复伤势,害怕被发现自己是鼠妖的身份。但也许,是他本身就不想离开,因为这是他第一次从除了妈妈之外的地方,获得家人一般的保护和温暖。
但是,天下无不散之筵席,他的伤眼见着好起来,云岚的妈妈带着女儿,把他送到了鼠妖占据的猫隐山脚。
他被放下来的时候,云岚咧着嘴哇哇大哭,嘴里一直喊着“小白,我舍不得你”,可是他站在她们面前不动时候,她又手掌向上,用两只肉肉的手做出一个往前推的动作。
她的妈妈摸着她的头,温柔地笑着:“小岚,跟小白说再见。他在等我们跟他道别。”
“呜呜……小白……我不想你走。你走了,就没人陪我说话,跟我玩了……”她抹着眼睛,抽噎着,“可是,可是你不走,你妈妈会着急的。呜呜,你一定要回来看我!我会把好吃的都留着,等你来找我呢……小白再见……”
他觉得眼泪要控制不住地掉下来,连忙转身钻进了草丛里。
“小白!小白再见!呜呜呜……”
他躲在草丛里,偷偷从草叶的缝隙里往外看,看她大哭,看她被妈妈抱起来,对着她的方向说“再见”,看着她们转身离开。
她的哭声渐渐远去。
再见……吗?
嗯,我们一定会再见的。
他定定看着她们回家的方向,相信着。
他还没回到家,就遇上了巡视领地的信玉信宝两兄弟。他们看到他毫发无损地回来,讶异得直擦眼睛,不敢相信他是信白。
“我回来了。”他的声线平静,心里安宁。一旦获得了他想要的温暖,自己就会变得坚强。他不必为了乞讨那些可怜的关注与友善,而向他们摇尾乞怜。
信玉跟信宝感觉面前这个人有了奇怪的变化,可是却说不上来哪里不一样。他们互相对视了一眼,连忙转身跑开。
母亲看到他回来,又怒又气地狠狠打了他一顿,然后抱着他大哭。
他抱歉地蹭蹭母亲的脖颈。
“回来就好。”
他听到母亲的低声呢喃,静静地微笑。
虽然他的父亲身份不明,毛色又异常,但是因为他的母亲在鼠妖族中有一定地位,所以有身份的鼠妖都不会在明里欺负他,甚至在得知他被猫抓走的消息时,还特意开了会表彰了他的英勇。没想到大会还没结束几天,这个生平“传奇”的鼠妖英雄居然完完整整地回来了。这真是个万分尴尬的事情,不是吗?所以过不多久,就有鼠妖族的长老过来查问。
他老老实实把人类救他的事情说了,但是长老的眼神分明是不相信。但是那也不是他能管的。
不信就不信吧,但是它们居然暗中监视他,生怕他跟猫族谈了条件,放回来做鼠妖族的卧底。
他不敢轻举妄动,怕给自己的母亲带来麻烦。也因此没能尽快去看望云岚母女。
不过从他回来后,他开始主动要求母亲交她法术,让他可以幻化成人型。可是他的资质不佳,变成人后头发还是银白色,而且也一直没学会其他的法术。但是,这对他而言足够了。
他在等待一个机会,让他逃出鼠妖的监视,以人类的形态去找云岚,去成为她的朋友。
机会并不容易等到,五年瞬间滑过。
对妖怪来说,这不过是眨眼的时光,但是,人世变迁,一秒便可以物是人非。
那是一次突如其来的残酷天罚。
他在强烈的震动跟噪音中醒来,却发现母亲不在家里。他担心地冲出家门,却发现地表破碎,山体滑坡。黏腻的泥石流从山上流下,正快速地吞没罗赛鼠族生活的区域。
到处都是慌乱的哭声还有无望的呼叫。牛群、山猪、虎狼、野马都从深山密林里奔出,跑在前面的弱小动物没有死于地震与泥石流,却命丧于他们无情的铁蹄之下。
信白逆着逃难的狂潮,在混乱的废墟中寻找母亲。
休整室,不在。
事厅,不在。
天塔,不在。
收藏室,不在。
大殿……还是不在!
眼见着泥石流马上要冲垮防御墙,他急得满头大汗。
冷静!他闭着眼睛不去看面前的紧急,一心思考自己漏掉了哪个母亲可能会在的地方。
对了,药庐!
他拔腿就往药庐跑!
“母亲,母亲!我是信白!……”他一路的呼喊蓦然中断,眼前的景象让他目眦欲裂!
母亲孤零零地躺在药庐门口。她的血,从被锋斧般的巨石斩断的身体里涓涓流出,汇成一条猩红的溪。几个原本在药庐里养伤的鼠妖居然跨过她的身体,头也不回地逃命去了。
“啊!”他发狂地大叫着冲过去,扶着母亲的头。
“母亲,你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无私地去救那些无情无义的坏蛋呢?宁愿不管自己的孩子,不要自己的性命!他想质问,想抱怨,却哽咽得语不成句。
“不要……怨恨……一切都是我自己的选择。”她的声音虚弱无力,体力早已透支。面对需要被救助的同胞,她做不到置之不理,可是在灾祸面前,她却被族人抛弃。
“母亲……”他心疼她,却不敢移动她。他怕她更痛。
他只能紧紧挨着母亲,试图留住最后一丝体温。
他知道,母亲为了治疗受伤的同族,导致自己的妖力消耗过度,此时连自己的魂魄都聚不起来,如今伤得这么重,纵然神魔来援,也无力回天。可他还是忍不住乞求妖族不屑的神祗能够出现,他愿意用一切来换回母亲的生命。可是,没有谁听到他的呼救。
母亲试图抬手摸摸他的皮毛,却力不从心,他马上握住母亲的手。
她的眼神有着愧疚,有留恋,有说不完的情绪,可是最终,她却只对他说:“信白,快离开这里。
“我不走……”他倔强地拒绝。
“听话,要坚强。谁都要学会独自生活,走完一生。”
他痴痴看着母亲的眼睛,擦干了眼泪,狠狠点头。
“我一直不后悔与你的父亲相遇,也不抱怨被你的父亲冷落。可是现在我却后悔了,如果我当初知道自己不能好好陪着你长大,我就不该生下你。我要走了,你该怎么办呢……对了……人类,上次你说过的恩人……去找她们,去你留恋的地方……”
她的声音越来越轻,最后像耳语一般:“母亲爱你,永远爱你……”
他的泪水已经流干,眼看着母亲的手无力地滑落,他发出像悲鸣的声音:“母亲,信白也爱你,永远都爱。愿你安息……”
然后,他的话音刚落,母亲的眼睛便慢慢闭上了。一滴血泪从他眼里落下,掉在母亲的额间,殷红……
天灾几乎是谁都无法全身而退的噩梦,因为即使没有摧毁你的肉体,你的心也永远都会留下无法磨灭的记忆跟伤疤。
日后无数个夜里梦见母亲离开他的那天,只记得巨石碎砾地不停滚落,还有不时扬起的尘沙,自己曾呆呆守着母亲的尸体,看着她紫色的灵从她破碎的身体里腾出,随风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