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陆饮溪起了个大早,因为她一夜都没睡熟。
妖怪啊,现实中居然有妖怪,这不是件令人害怕的事情吗?
可是让陆饮溪真正感到不安却是面对云盛是妖怪这种事情,自己一点正常人应该有的恐惧之心都没有。
难不成自己才是一个大妖怪?不然怎么会这么反常……她独自一个人担心了一早上,生怕别人看出自己的一样。可是防着防着,却突然发现大家好像都不是正常人——昨天云盛说话的时候,护卫跟家仆全部都站在副楼门口,就算没听到什么,光看到那些奇奇怪怪、来去无影的黑衣人,一般人也都会吓到吧。可是左右一看,花匠若无其事地剪枝,厨娘安安稳稳地烧菜,护卫一如往常地巡视,连笨笨都四脚朝天地倚在墙角,戳它肚皮都戳不醒,一点家里有妖怪的自觉性都没有。
啊……难道看到妖怪毫不惊奇才是正常的反应?
而陆饮溪在烦恼的时候,云岚已经在副楼前兜兜转转几个小时,好奇心爆棚到三番四次想来硬的,这下子她最后一丝理智也崩断了,做出一副冲锋的样子,却被陆饮溪硬生生扯住了。
“饮溪,我们快冲进去啊,说不定他们在里面打起来了呢!”
“你以为别人都跟你一样啊……”陆饮溪白了她一眼,“大人说话,小孩子不要多管了。”
“哎,无聊死了,堂哥又不出来,云盛又受伤,爸爸妈妈又都躲在奶奶房间里不出来,没人理我!我一定是被抛弃了!好孤独……”
陆饮溪直接无视了某人的吐槽,只管坐在副楼前面的石凳上想问题。
她昨晚跟云岚说了好多的话,关于猫隐山,关于猫隐族。
只是好多东西,连云岚都一问三不知。云岚这家伙一直都活得很简单,神经难得有细的时候。
当年父母突然说要搬家,她一心向往着堂哥师未央曾经对她说的外面世界的繁华,于是只给她唯一的白鼠朋友写了一封乱七八糟的信,留下了一盒糖,人就稀里糊涂地搬走了。这么多年,她从没回去过猫隐山,居然也没问过当年为什么要搬走。
至于陆饮溪问起的师未央,云岚只说师未央是她的堂哥,出生在猫隐山外。至于这次堂哥怎么突然来舞岐镇,她还真不知道。
而妖怪、灵能力、信物什么的,更是第一次在云岚的人生里出现。
看来,她的疑问要等师未央出来,才可能得到答案了。
只是她们两个人在门口等了半天,却没有一个人从里面出来。
关大妈煮了一锅乌鸡汤招呼陆饮溪跟云岚去吃。她耳朵不好,云岚拒绝了几次,她都没听清楚,最后被弄得没办法,云岚对着护卫长千叮咛万嘱咐如果有谁出来一定要通知他,得到护卫长的承诺后,两人最终跟关大妈走了。没想到喝完乌鸡汤后,两个人同时涌起强烈的睡意,不消多时就双双睡倒了。
当陆饮溪醒转时,她发现自己正躺在云岚房间的床上。从打开的窗子往外看,天色已经一片黑,夜色降临了。
云岚呈大字型躺在一边,睡得像一头猪,她怎么都推不醒。
“陆姑娘,你醒了吗?”门口有人敲门。
“请问你是——”
门外站着的人西装革履,身形高大颀长,面容刚毅,神色凝重,四十多岁的年纪却没有一丝发福的痕迹。陆饮溪发现他不笑的时候紧抿的唇线很像师未央。
“你好,我是师未央的父亲。我来是有事想求。”
“有事想求?”陆饮溪奇怪地看着他一眼,然后把门打开,“伯伯,你先进来坐吧。”
“好。多谢。”他跨入云岚的房间,走路时脊背也挺得很直,看得出是一个很自律的男人。
他面向房间里的巨大屏风,负手而立,看起来是有话不知从何说起的模样。
陆饮溪倒了茶水,恭敬地递上:“伯伯,先喝点水吧。”
他接过茶杯时向她微微点头,但是端起水杯,却一直不喝,神态有点恍然。
“伯伯,你说有事相求,是指……”她小声地提起。
他闻声震颤了一下身子,有点赧然地说:“不好意思,我走神了。关于云盛的事情,想必你也了解了一二,也知道实际上妖怪这种东西是确确实实存在的。当然,我不是要跟你说云盛的事情……”他沉吟了一会,缓缓道,“我想跟你说的是我的儿子,未央的事。”
“嗯?”她忍不住疑惑地出声,“他怎么了?”
“其实他也是个有灵力的孩子,他的能力是噬夺。”
噬夺?那是什么能力?可以吃掉很多东西吗?一瞬间她脑海里浮现出一团黑色,无数的星体跟尘埃都源源不断地被吸入这个巨大而蛮横的黑洞里去。
“他的身体里藏了不好的东西——”
“云景老师!云风师父叫您快到副楼去!”
远处有人喊话,云景突然一把抓住了陆饮溪的肩膀,声音一反之前的温文轻缓,脸上也浮现出一丝激动:“陆姑娘,未央的事情一时半会说不清楚,但是我知道,他如果要得救,一定是因为你!求你帮帮他!”
她还没从什么是“身体里藏了不好的东西”这个疑问中回神,却下意识接上了师未央父亲的话:“只要我能,我一定会帮忙。”
她不知道,从她这句话出口开始,自己已经被卷入到各种奇怪的事件之中了。
“陆姐姐,奶奶让我带你到副楼去,她有话跟你说。”
看云盛焦急的模样,她没再问什么,几个人把云岚从床上拉起来弄醒后连忙往副楼跑。等他们进师云的房间时,明显发现之前情况很不乐观的奶奶大幅度好转起来,呼吸平顺,面色红润。
但是云风跟池洌守在一边,神色却愈发黯淡。
于是他们都明白了,那其实是燃尽的烛火最后的辉煌。
此时,霍独尔的虚灵像轻烟一样从它的骸骨里飘出,然后汇成了他生前的样子。
他慵懒地伸了个懒腰,就像无翅的暗夜精灵一样纵身一跃,悠然地落到副楼门口,迈着轻巧的步伐跑进了师云奶奶的房间。
“师云,好久不见了。”猫精的声音低沉,却不见他的三瓣嘴在开合。
师云撑着身体在床上坐起来,面带微笑:“霍独尔啊……最近我倒是看到你不少次。”
猫精喉咙里发出咕噜声,应该是尴尬了:“之前是因为意识没有清醒,一直以为自己还活着,是一直普普通通的猫。所以……”
“想不到你的嫉妒心这么强,抓坏了家里不少东西,这可怎么办呢?”师云还有心思开玩笑。
霍独尔抬起左爪捂住自己的脸,他活着的唯一一件糗事是被云岚取了个“笨笨”这种掉链子的名字,死后唯一的糗事就是他在不清醒的情况下居然跟个小奶猫争风吃醋:“都是……都是过去的事情了。”
“过去的事情……”她顺着他的话,默默在心里把这几个字咀嚼了一遍,然后笑着转移话题,说,“那天多谢你救我的孙子。”
“我们之间,何必说这种见外的话。”他舔舔爪子,眯着翡翠绿的双眼,优雅地把屋里那些人都看过一圈,然后跳到师云床边,面朝床头,挨着她的手坐下:“转眼间,你已经这么老。”
她微微一笑,感叹:“其实大家都不年轻了。”
“人类的生命明明这么短暂,却偏偏绚烂到妖魔都会艳羡。真是奇怪……”他趴在床上,蜷起身子,头枕在往里弯的前脚间,安心又依恋地蹭蹭柔软的被子,语气幽幽,“还有什么话,就趁现在说出来吧。我们马上就要离开了。”
她睁着眼睛看天花板,安静地回想过去,眼前一幕幕仿佛无声电影,闪过自己多姿多彩的一生。
好像还真没什么需要遗憾啊……她释然地笑着,看向陆饮溪,却忽然疑惑地“嗯”了一声,然后向陆饮溪招招手:“孩子,你曾经是不是能看到一些奇异的东西?”
“奇异的,东西?我没有印象。据说我小时候发过一次高烧,忘记了很多事情。”
“是吗?有时候,遗忘其实是一种保护。”师云奶奶摸摸她的头发,又望了师云景一眼,那眼神里没有责备,但师云景一接触到母亲的眼神,却不自觉地低下头,不敢正视。
封印快要失效了。”师云奶奶转回视线,面对陆饮溪说,“孩子,我们家的人做了自私的选择,为了一丝不确定的希望而让你很有可能会被卷入到一些奇怪的事情中。我不知道这对你来说是好还是坏。可是,假如以后我们预计到的最坏情况出现时,还请你能理解一下长辈对晚辈的关心。奶奶现在,只能提前跟你说抱歉了。”
“奶奶,我——会遇到什么奇怪的事情吗?”她听得云里雾里,没有概念。
“奶奶也不清楚啊。所谓的预知能力并不是万能的,它只能预知一种可能性,而不是即成的事实。要知道,命运的运是一种运数,它是推动命程改变的关键。不过,奶奶现在只能告诉你。人性就是这样,永远与贪婪、邪恶、自私、嫉恨为伍……但推动这个世界运转的,从来不是人性,而是人心。所谓的使命,还有天地的选择,都只是他人强加在你背上的命运枷锁。以后,就算遇到了再大的艰难,包括伤害、欺骗跟背叛,也一定要听从自己的心,才能做出无悔的选择。”
“奶奶,我不太懂……”
“好孩子,只需要记住我的话。将来,你就会明白一切。”
陆饮溪不知道奶奶说的这段话到底是什么意思,她能感觉到里面包含了奶奶很多很多的感情,只是她现在还无法领会。
奶奶轻轻吸了一口气,双手合十放在胸前:“那么,我就不说再见了。有人等我等得太久了……”她最后看了儿子、儿媳、孙子和孙女一眼,接着安然地闭上了眼睛。
“母亲!”云风忽然惊呼一声,猛地扑倒在母亲的身上。而在云盛眼里,师云奶奶的灵魂开始从身体里抽离,化作星星点点的荧光往窗外飘散。云景也心里一惊,他虽然看不到灵魂,但他走上前去时,母亲已经完全没有呼吸的起伏了。
猫精在床头蹲坐着,像一个睥睨天下的王者。
“鼠妖族的信白吧?”
云盛瞪大眼看着猫精。
“我曾经在猫隐山见过你。”它不理会云盛讶异的神色,缓缓地摇着尾巴,“你要知道,人类的寿命在妖类眼里如同昙花一现,还充满了悲伤、疾病、苦痛。百年后他们就会跟师云一样,进入轮回,忘却前世,而你将孤独地继续自己的生命。即使这样,你还要选择以云盛的身份活下去吗?”
它没有等待云盛的回答,只是用它那又长又蓬松的尾巴轻轻地扫过师云苍老的脸庞,然后纵身一跃,化为虚空中的一道黑影,追随师云而去。
“师云坚持让我走完自己该走的道路,却因为云盛的突然加入而起了变数。我自己是心甘情愿被云盛这个小小的,连自己的力量都无法控制的鼠妖杀死的。这样的话,就能永远追随着主人的脚步了吧……所谓命运,没有注定。如果有什么是注定的,那一定是他们三个,永永远远的缘分……”
陆饮溪跟云岚一样,还什么都看不到,可是耳朵里却捕捉听到这一段话。
对霍独尔而言,永恒的生命抵不过爱的温暖,没有云奶奶的永恒永远都是寂寞的啊……
陆饮溪茫然四顾,却只觉得身边一阵轻柔的风拂过,心下一阵温暖与恻然。而奶奶,也平静安然地走完了人生的最后一程。
在这个死别的时刻,看着奶奶静闭的双眼和带着笑意的面庞,居然有一种心情,好像浅浅的眼眶沉不下深深的眼泪,却有一股温暖的热流在冲击胸膛,让人不由得感动得想要微笑。
陆饮溪本以为只有自己有这种感觉,但转头看看身边的人,却发现一个个脸上都眼中带泪地微笑。
原来,大家都已经感受到了那种心情吗?
奶奶离开得这么坦然,这一生还有什么需要亲人用泪水去表达遗憾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