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则这样的情况确确少之又少,子禾素来脾性极好,便是你再如何惹着他,顶多也不过换来他淡淡的一瞥,却是不会同你有过多争执,更不会像其他人那样大吵大嚷,桃花儿赞他“文生雅致,淑人君子”也是有依据的。至于那三回究竟如何闹得他找地方去清净的地步,东茗实是不解。
许是东茗最后一句话起了作用,沉默中的子禾忽然幽幽道:“桃花儿摔碎的那个碗,是我生辰那日师父你送我的,那是我平生第一次收到的生辰礼。师父或许并不清楚徒儿究竟哪一日过生,甚而那碗也不过是师父你开心之下给的,可对我来讲,这已是最大的安慰。桃花儿说我是妖孽,我害怕你们从此与我疏远,或是将我扔给其他人不再顾我……师父偷吃玉英仙官的仙果,我责怪了师父,师父骂我骂得对,我本就无趣,做不来师父喜欢的徒弟,想着师父是真生气了,要任我自生自灭了罢……”
“你……你如何会这般胡思乱想?!”东茗愕然不已,以往虽觉这小徒弟确实古板正经了些,想来是性子生就平和淡然,遇事也看得开,怎的……怎的竟不知他心中曾有过恁多曲折想法?
除却子禾说不知他生辰一事,东茗确真有愧,然从其他来讲东茗自觉不曾亏待过他,到底他是如何担忧起自己会弃他不顾的?
子禾仰面躺于树冠上,闭了眼继续缓声道:“幼时的事,我确确记得不多。我那爹爹最爱喝酒,喝得醉了便管不了我的死活,我时常饿着肚子外出找吃的,山野里最不差豺狼虎豹,我回回几乎是拼了命地在奔跑。我爹不喝酒的时候却是极好,抱着我念书,一笔一划写下来让我识字……似乎那八百多年的时日便是这般过来的罢。”
“青丘狐族少有千年才能化形成人的,偏生我就是其中之一,我爹总是自责,如今我才知,他当时自责的便是娘亲生我时的遭遇罢。至于后来如何会被曼陀的人给捉住,我真是记不清,”子禾无奈地笑笑,“恐怕正如桃花儿说的那样,受了厉害的惊吓,抑或是渡劫成人之时因雷劫影响而缺失诸多记忆。”
难怪了他会有那般的不安之感,现下换做东茗开始自责,身为师父,自己不止一次两次忽视徒弟的想法,若不是今日子禾主动说起,自己怕是永远也不会知晓的罢。
“是为师的错,不该只顾着自己,为师以后决计不会再让这等事发生。”东茗此时保证得信誓旦旦,却是不知说得容易做的难。
原来狐族千年化形竟是个别特例,亏得当初桃花儿说得那般自然。东茗将桃花儿的话讲与子禾听,惹来他一声轻笑:“青丘狐大多生下来百年后便可渡劫成人,千年成人的确真极少。”
见着子禾心情逐渐放开起来,东茗总算轻舒一口气。子禾并不是个多话的,很多时候是东茗找来话头逗乐,因而师徒两人在树顶上倒颇是敞开心地聊了很久。
涂姚在傍晚回来看见树上的两人还没离开,张嘴喊了一嗓子:“前面有大夜集呢,你们要去吗?”
东茗与子禾都不知什么是大夜集,跟着涂姚去了整个青丘最为宽阔的地带才知所谓的大夜集便是如凡界的坊市,大家摆了些物什来卖的。
不过这一眼看去,买卖的那些东西似乎都挺特别,什么胡三娘秘制甜糕,胡七娘家的山水折扇,绸缎、兵刃、桌椅,甚而凡界帝王用过的杯盘碟碗也有,真真是吃喝穿用不一而足。
路过一家卖绸缎的小摊子,东茗想起要给子禾做一身衣裳,于是用一颗天池金莲子换了几匹千年蜘蛛精织的料子。
涂姚在前面带路,指着远处火光照耀的地方说:“那边更热闹。”
穿着好看衣裙的姑娘们端着香喷喷的烤肉请人品尝,子禾刚一过去立马就围上来好些漂亮姑娘。东茗瞧着发笑,借徒弟的光把人家盘里的烤肉吃了个饱。
涂姚继续将在凡界听来的那些轻佻话鹦鹉学舌般见人就说,惹来旁边的姑娘好一顿嘲笑。几番下来,涂姚终是泄气道:“莫非我长相不够好?”
东茗安慰他道:“你长得甚好,真的,你瞧那边不就有个姑娘在看你么。”
涂姚高兴地往东茗说的方向看去,却见一个胖胖矮矮的同族小姑娘正羞涩地朝他轻轻挥了挥绢子。眼见着那姑娘就要跑过来,涂姚赶忙对东茗道:“我,我还有事,先,先走了。”说完转身便消失在人群里。
子禾被众多姑娘围着心下早已开始不耐,尤其推推攘攘间袖子上还沾了几滴油,子禾赶紧将长袖收拢,抬头四望遍寻不见自家师父的影子,脸色更是愈发难看起来,偏生姑娘们毫无所觉,一个个地凑上前,浓郁不散的香味混着油腻荤腥的烤肉味把子禾闷得透不过气。
“让开让开,都在这儿干嘛呢?”
拥挤的人堆忽的让出来一条道,风鸯皱着眉从中走过来将人给驱散开,“看什么看,还不给那边送吃的去,闲得慌是不是?”
这位姑奶奶一来,姑娘们立马一哄而散,剩下子禾一人不住地在那里抚平被折腾得皱了的衣衫。
风鸯先是将子禾看一眼,随后收起先前的霸道红着脸细声细气地问了声:“公子你没事吧?”显然没有认出他便是自己小时候曾为之赌气而毛遂自荐在众人面前唱歌的人。
子禾淡淡答了句“没事”,抬脚便要离开。风鸯一急,赶忙转了个方向拦在子禾前,道:“公子可是一人?正巧风鸯也是独自出来,公子何不与风鸯一起,也好有个伴不是。”
“多谢姑娘厚爱,在下已有约。”
有约?风鸯愣愣看着子禾绕开她往一个方向走,可不是,那边正俏生生的立了一个女子等着他呢!风鸯自讨了个没趣,咬着唇,跺跺脚,悻悻地转身去找其他人。
“记不记得那个女娃?”东茗指指风鸯离去的背影问,见子禾摇头,她笑了笑道:“五百年前你随我去东海时见过的,大太子妃的表妹风鸯。”
“哦。”子禾敷衍般答了一声,心下却仍在纠结袖口的油渍,停了停,他终是扭捏叫了一声:“师父……”
“嗯?”
“还是……还是待徒儿去换身衣裳再来逛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