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看着堪堪几日便到除夕,却连连落了好些天的雪水,整个西水镇突然就变得潮湿阴冷下来。
大哥是在刚入年关的时候离开的。他这一去,半点儿音信也无,不知道还能不能赶得上回来过年。嫂子面上不显焦虑,说话却开始心不在焉,老是忘词忘语的。
昨夜里窗子没关好,一阵风过,吹的梨落彻骨寒凉。
这些天冷的太突然,大家都似懒了许多,天一傍黑便早早地去与那被窝缠绵。梨落一向作息规律,睡得早起的便也早。睡醒了,便再也睡不着。
况且爹爹也差不多该醒了,得去照料。梨落想到这里,索性披上大衣,走到外间的熏笼上烤烤手,身上暖和了,才去关那窗子。
窗口斜对着一树梅花。天明很久了,外面的天色却阴沉沉的,景色便有些看不分明,只能嗅到幽淡的梅香混杂了彻骨的雪水味道,清冷沁脾——凝神望去,那梅树上却没几个花苞。
巧儿,不知她究竟嫁去了哪里。
以前到了冬天,巧儿总喜欢去揪扯那瓣瓣红梅。
阴霾昏暗的晨光里,仿佛又看见絮絮飘散的大雪中,巧儿端着热水拐过长廊,天太冷,俊俏小丫头没走几步便搁下盆,哈气跺脚的热热身子。
转眼间突地瞅见庭中的红梅又开出了新花,便小心翼翼爬上长廊的栏杆,掂着脚去够那梅花树枝子。够着了,便毫不留情的折下蹂躏:“小样见儿的,让你开这么灿烂,冻死姑奶奶我了可。”
许是用的力道失了准头,一块积雪突地砸在小丫头的后颈。
像被蜜蜂蛰了一般,俏丫头倏然跳下长廊,仰起头,五官都皱到了一处。好半天,才缓过来似的呼一口气“呼,好冷好冷啊——”。
那声长叹中,便有片片剔透的雪花化在廊下雾气蒸腾的木盆里。
小丫头突然回头看到自己,抬脸俏丽一笑:“小姐?”
吱呀——门突然被人从外面打开。
“小姐?”
一别多年,丫头熟悉的娇甜声音依旧生动悦耳,却不再跳脱活泼,带了些隔世经年的稳重:“小姐你真的回来了!怎么站在窗边?”
梨落大惊大喜过望,“巧儿!”
巧儿赶上前来拉过梨落坐在熏笼旁,复又回去关上窗子,这才回身把手中光秃秃的梅枝供入瓶中。接着便如初来乍到的客人一般呆呆站在着,手足无措,似不知该做些什么。
梨落心中微微一空,拉了她一同坐在笼边暖身。
“那日少爷派人去找,我还不信,没想到小姐竟真的回来了。”语末带上了些哽咽。
梨落浅浅一笑,打趣道:“是不是女子嫁人了都变得爱哭?最讨喜爱闹腾的巧儿竟都能变的这般多愁善感了。”
窗外传来一阵低笑,原是许素鸢带了丫头经过。
“小妹,嫂子把人给你送到了,这几日里你照顾爹爹和小叔累着了,今晨换我来,你用过早饭便和巧儿在近处散散心吧。”
送走大嫂,梨落回过头,神情凝肃,“巧儿,我想去看看苏辞。”
“小姐你——”巧儿的话语间尽是道不清的欲言又止,终于,“好。”
城南荒草地,荒丘层层覆盖堆积,几乎已经要分不清谁是谁的坟,哪是哪的塚。
一个人曾经活过的标记,残贱到堆几块碎砖瓦片,便是诉尽一生的丰碑。
“小姐,可以了,雪势转大,我们没带伞,该回去了。”碧巧儿拉拉梨落衣袖,劝道。
梨落跟着走出几步,再回头看一眼,便只见坟茔堆叠,再找不到苏辞与别的枯骨间的界限。
因了那样的名头而死去,死了,便只好这般没有尊严。
记忆里,风度翩然的瑰丽少年目光纯澈,薄唇一勾,挽起个浅淡而又意味兴然的笑——梨花,梨靥,梨涡,如何?
言语间尽是不能言说的风流意趣低回缠绵。陌上谁家少年,足风流。
一不小心,梨落便坠进那陈年的梦里,拔不出来。
雪越来越大,从一开始若有似无的雪水,变成后来鹅毛般的洁白雪花。
巧儿扶着梨落避到河廊下,探过手来贴试了梨落的额头,便大惊失色:“不行不行,果然是着凉了,烫的很呢——我得去找辆车来。”
莫说碧巧儿坚持不让继续冒雪前行,梨落自己也没有力气接着撑下去了。
巧儿扶着梨落在找了一处暂避风雪的角落,靠着廊柱坐了,才忙忙的去街头找车。
这几日落雪水,街上行人都很少,更何况是人力车呢。真是愁煞人了。
全身止不住的发冷发热,有些晕沉闷热。梨落闭了闭眼,眼前依旧是那一弯清清浅浅的河水。无力的抬起手贴贴滚烫的颊,果然是发烧了。
“疯婆子,笑嘻嘻;疯婆子,没人理......”
三五个小孩追着一个破衣烂衫的乞婆路过对面的廊下,距离近,梨落倒是听得清楚。
那乞婆倏然转身,嘿然一笑,惊得后面一干小孩如惊鸟般四散逃窜。一个孩子跑得慢了,便被那乞婆揪在了手中。
“疯婆子,疯婆子,我是疯婆子?......”声音很年轻,倒像个姑娘。
乞女嘿嘿笑着,无意识的重复着没有意义的话语,只吓得手中的小孩哆嗦不止:“是是是,你是疯婆子,快放了我!爹爹,娘——”孩子终于忍不住,大声哭了出来。
“放了你?放了你?你要去哪里?”乞女神情疑惑,猜度良久,突然拎过孩子靠到廊边,冲着廊下的盈盈河水欢欣鼓舞,“要去这里吗?好呀好呀......”
小孩吓得闭了眼哇哇乱叫。
这水虽不深,淹不死人,却足以冻死一个小孩!梨落惊得心口狂跳,却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了!
一袭青衫闯入眼帘。梨落松一口气,终于来人了。
廊下不时有雪花飞入,那人撑了把纸伞,茕茕行经乞女和幼童身边,然后走过。
仿若看不到情势的急迫,没有丝毫感知一般。竟然是瞎子吗!
倒是那乞女,突然笑嘻嘻地探头到那人的伞下,只一眼,突然手一松,脸上带了些疑惑回想的神情。
幼童骤然摆脱了桎梏,跌落在冰冷的地上,没顾上哭,楞了一下,马上便哇哇叫着跑远了。
青衫男人对着刚发生的一切无察无觉,继续往前走。
乞女突地拉住男人的衣袖:“你是,你是——乔生?”似乎很肯定,到了末尾又变成很疑惑的口气。
乔生?这个名字好熟悉,在哪儿听过呢?
“我们是第一次见面吧?”清雅的声线,犹如薄雪初霁。尾音回旋中,无端端的带了些许缠绵低回的意味。
梨落心中突的一颤,有什么东西炸开了似的喷涌而出。
“不,五年前,五年前我便见过你了——”
那女乞摇摇头,突地掂着脚尖软了腰肢,轻轻捏个兰花指,眉间眼稍便平添几多怨怼之色:“窗外雨声声不住,枕边泪点点长吁,雨声泪点急相逐......”
却是一曲少有人唱的红绣鞋。倒也有几分神韵。
“......雨声儿添凄惨,泪点儿助长吁。枕边泪倒多如窗外雨。”蓬头散发的女子好不容易唱罢,那混浊的眼眸间仿似多了几分明澈。
回身对着那男人兴奋的点点头,“为了你,我已经家破人亡了,我活着就是为了见你!”
“为了我?为了我......”男人顿了一下,好听的声音里便带上些悠悠远远的轻柔,似同情又似怜悯,“那你还有家吗?有亲人吗?你要去哪里?何处是归宿?——你还,活着吗?”
男人的话有些深,梨落头疼欲裂,便听不明白。
“我还活着吗?”
隔着伞,梨落仿佛能看到那男人轻轻一笑,清冷的如同飘落的雪花。“你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否还活着,我又怎会知道?”
“我应该知道吗?我不知道啊.....”乞女又开始笑的痴傻,复又疑惑:“我为什么还活着?
“你方才说,活着是为了见我。”男人的声音愈发的柔和轻缓,有种天生的缠绵多情的意味,“那现在见到了——你又为什么活着?”
乞女的神色一片迷茫。
青衫男人的声音叹息一般轻不可闻:“活着,不过都是为了死。”
乞女突然打了个寒颤,哆哆嗦嗦道:“我怕......”
“怕什么?不用怕。我在这里,我正陪着你。”好轻柔的声音,絮絮繁繁,呢喃一般。
梨落的心开始抑制不住的猛跳,身体也开始不断的打颤,一种刻骨别致的冷渗透全身。
“噗通!”
有一瞬间,梨落觉得隐约听到了,河面的薄冰簌簌碎裂的声音。
远处的挑夫担了满满的货担行经清冷的街道,打算趁着年关再赚一笔幸苦钱。耳畔突然传来一声决绝的水花清响,闻声回头扫了一眼,只被惊的甩了挑子:“来人啊!有人投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