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道相比于大街，总是别有一番情状。褪去了浮华喧闹，虽然依旧嘈杂繁琐，但道旁的摊贩小铺，拱桥流水，水边廊下淘米洗衣的妇人......世间百态民生奔波中，总是更容易让人找到踏实归属的感觉。
时值新晨，户户炊烟。
相比于刚下码头的那一段路，这里倒是没怎么变，路边的景物都是梨落所熟悉的——
晨风中扑面而来的便是那令人安心的烟火气息：早起的壮汉担着满满的挑担吱吱嘎嘎的走过长廊；古朴的茶楼里，小二一面大声吆喝着，一面端着托盘灵巧的穿行于早起的老茶客之间；街角的大娘揭开锅盖，蒸腾的雾气中，豆花独有的香味儿便四散飘溢......
“咚咚咚——”耳边突然传来一阵小鼓的脆响。打眼看去，原是一个全身上下挂满各色奇怪精巧玩意儿的年轻货郎，正动作灵活的摇动着手中的拨浪鼓。
鼓声叮咚间，便引去了过往行人的大半目光。
“来来来，西洋镜中有乾坤，小小暗盒妙趣多！快来看呦，到底这洋人的玩意儿有多稀奇——”咚咚咚，紧接着又是一阵鼓响。
年轻货郎利落的弯腰拦住一对过路母子，冲了小孩眉飞色舞的挑唆：“小弟弟要不要来看西洋镜——很好玩的哦。”
被妇人拉着的小孩果然动心了，眼泪扒茬的揪扯着自家娘亲的衣袖，满地打滚不愿离开，只一个劲儿嚷嚷着要玩要看。那母亲劝阻不过，便去追着骂那教唆小孩的小货郎......
捶衣声，小二响亮的招呼声，各色叫卖声，货郎的纸鼓响声，孩童的哭闹声，妇人的斥责声......声声入耳。
沿路行来，只让人觉得喧哗热闹却又和谐充实。
民生百态原本纷杂琐碎，但若融于其中，又总觉格外的真实真切——可以听到声音，闻到味道，触到人流，读到欢乐。
西水镇就有如战火没有波及的世外桃源，既在俗世又远离尘嚣......
“丫头？”
大哥的声音。许久未见，成家立室的男人果然不同，连声音中也格外多出了几分稳重。
梨落抬起头，满脸的欢欣喜悦：“大哥！”
何秋茗下了黄包车，迎上前来，笑道：“你这走路不看路的毛病还真重，离开三年也不见改改，”说着话微微拉开些梨落，细细打量一番，复又笑道：“方才大哥隔老远的还犹豫了好一会儿，就怕错认了人。这哪家的丫头长得跟我家梨落一个样——一样的娇俏漂亮，一样的灵动精细，却又比那刁钻小丫头多了七分的沉着娴雅。”
梨落笑着扇扇鼻子打断道：“大哥，你好酸。”一语既出，二人皆是忍俊不禁，笑了好一会儿。
接过箱子递给跟上来的家仆木鱼，何秋茗顺手帮妹妹整整衣襟，“电报上不是说八点才到吗，怎么提前这么多？走了这许久的路，冷不冷？累不累？”
“不冷——不过倒是有些饿了，大哥咱就快回家吧。”
想起那信中的字字句句，越是临近家门，梨落便越是掩不住的心下忐忑，一时间只觉归心似箭。
何秋茗点点头，把梨落送上车，转头吩咐木鱼：”好好照看着小小姐。“
梨落从车上回过头，疑惑道：“大哥不回吗？是还有别的事？”
“嗯，家里一间商铺的货物出了些问题，我得赶去料理一下。稍后马上回来。”
“好吧，早去早回.....生意远比妹子重要。”
“小丫头片子，这还没装多久就打回原形了，又开始乱说——”
兄妹二人笑闹了一回，车夫拉起车，木鱼跟在旁边一溜儿小跑，不一会儿便相隔好远。
“对了，你嫂子还在门前等着呢——”
“知道了——”梨落笑着远远地应过一句。
小洋车晃晃悠悠的进入城西后，街面慢慢荒冷下来。
这边多是一些昔日里曾经门庭若市，而今却门可罗雀的深宅大院。
一路看了过来，道路两旁那些往昔的朱门高楼，似乎都比前几年更加的落败荒芜了。
越接近家门，梨落的心思便愈发沉重。这些年里不知道大哥凭借什么撑下这一大家子的，问木鱼，只怕他也说不清楚。
也许大哥接手了爹爹在经营自家的胭脂香粉刨花生意？大点的城市里这些个传统工艺早已被洋派的雪花膏、生发油、花露水等取代，传统铺子里极少有人光顾。西水镇虽然略微荒僻，受洋货的打击能小一些，胭脂香粉们纵能占据一席之地，恐也只能走薄利多销的路子。大哥奔波操劳，真正的幸苦了——不对！方才大哥说家里的商铺的货物出了问题？！家中有独占的专用花田，又有专门的工艺作坊，从取材到制作向来都是自给自足，怎会存在取货一说？莫非大哥还经营了其他铺子？
大哥的性子向来最是洒脱不羁，竟也能为了家业安心打理起商铺来，只可惜爹爹却——
想到家里的情状，梨落心里一阵阵屈闷发堵。
二哥和爹——这些年来，倒是全凭大哥了......
“小姐，咱到了。”
思绪骤然被打断。回过神来，木鱼正动作熟练的指引着车夫把车停去正门口的石阶下。
从表象看，三年的时光，倒似并未给家里带来多大的颓败。
大门外的青砖地面干净平整，比起旁侧诸多门前的荒草萋萋，真不知强去了几许。有些个年头的铜门虽说依然古旧，但却并不见上面的红漆斑驳脱落，显然被修饰过了。想来这些都归功于大哥的勤恳和苦心。
梨落刚下了车来，吱嘎一声，厚重的大门被人从里打开了。
门内走出一个少妇，语笑盈盈，五官极是玲珑秀气。身上着一件织锦绣花的棉布旗袍，外罩一件修身合体的呢大衣，装扮简单舒适令人怡然。
眉目间气质温雅，顾盼浅笑中又有几分独属于世家小姐的天然而不矫饰的华贵之气。
虽说样貌不很惊艳，但是非常的耐看。大哥真是好眼光！
梨落心中赞了一声，冲那少妇甜甜一笑：“嫂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