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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第九章 遗忘

少女坐在草地上,仰首沐浴着温暖的阳光,十分惬意。一只大狗静静趴在她身边,满足地闭着眼睛,只有不时立起的耳朵,说明它此刻仍保持着警觉。

一阵风过,吹落满树繁花,粉色的花瓣如雨落下,轻轻吻过少女柔嫩的面颊。她抬起手来,将被风吹乱的发丝拂回耳后。掌心无意中接住几片花瓣,她珍惜地贴到唇上感受着花瓣的丝滑细致。

“小姐,该回去吃药了。”管家慈爱的声音传来,然后,老人温暖的手握住了她伸出去的柔荑。

“可不可以不要吃药?”若希借力站起来,皱着眉,向管家撒娇,“那些药好难吃。”

“怎么能不吃药呢?吃了药,病才会好。”管家小心翼翼地牵着她,尽量选择平坦且无石子地方,走出那片樱花林,大狗摇摇摆摆地跟在女孩身后。

“我没有病,我已经好了。”若希噘起嘴,模样十分可爱,“我哪里也不痛了呀。”

“可是小姐的眼睛——”管家心痛地看着那双毫无焦距的美丽眸子,自责不已,如果他当初要是再坚持一下,一定要小姐坐私家车上学就好了。

“这个吃药也不会好吧?”若希睁大了眼睛,伸开手掌在自己眼前拉近又推远,根本还是什么也看不到,语气有些沮丧,“医生根本就是在骗人。”

管家无语。其实他也知道,那些药不过是些安神补身的东西,对小姐的眼睛根本毫无帮助,催着她吃药,也不过是求得心理安慰而已。

“我可不可以不要再吃了?”若希摇摇他的手。

“那……我们下次去检查的时候,问问医生再说,好不好?”

“好。”若希灿然一笑,乖乖地跟着他的引导。

突然,大狗发出一声低呜,接着是狂喜的汪汪声,从她身后蹿出去,直直向前奔去了。

“卷卷!卷卷!你去哪里?卷卷!快回来!”

若希挣开了管家的手,惶急地蹲下身去,茫然的眼睛向着大狗奔去的方向焦急地呼唤,全未注意到管家瞬间僵硬的身体。

“少爷……”

这个他怎样都联系不到的主人终于肯回来了吗?可是现在还有什么意义呢?

管家脸上浮出苍凉的笑容,微微向站在车边一脸震惊地看着他们的男子鞠了一躬,俯身牵起若希的手,“来,小姐,卷卷只是追猫去了,我们先走吧。”

他的意思已经非常清楚了。

方佑司看了一眼正在自己脚边拼命打转讨好的卷卷,内心充满了苦涩,默默地蹲下身去抚摸着大狗,没有发出任何声响。

“可是……”若希觉得卷卷的呼吸声好近啊,好像明明就在旁边的样子——

“没关系,卷卷认得路,它会自己回来的。”

“哦。”若希点了下头,没有说出心头的疑惑,乖乖地跟着管家往前走。

风吹起了她的裙裾,掠过他伸出的指尖,但他却不敢抓住它。

她,已经看不见他了……

即使没有千次,也不下百次,他不停地在脑海里模拟过这个场景,也曾经想过千百种能让对方悔不当初的方法,但是,当隔着纱窗看到那个明明一脸渴望却又不敢轻易踏上石阶一步的男子,管家心头涌上的不是愤怒,却是怜悯。

他是他的小主人。他是他从小看着长大的孩子。当他的父母因空难而双双逝世时,他不过是一个年仅十七岁的少年,一下子就承担起了连成人也难以忍受的重任,迅速地以惊人的魄力和腕力坐稳方氏主宰的位置,一边念书一边工作,几乎没有任何玩乐的时间。

人人都说他是冷血无情的男人,但是他知道这个男人的情意已经被凝固在了十七岁那年的夏天。人人都说他铁腕无敌,但是他知道初战商场时的他曾经跌得有多么惨。

狠狠地摔倒过之后,他咬着牙又爬了起来,小心翼翼地,在他的扶持下一路跌跌撞撞的走着,也磕碰着。直到某一天,他发现他已经不再需要别人的搀扶,凭着自己的力量也能走得很好。然后,他开始崭露头角,再然后,他成了跺跺脚就能令整个金融界震荡不已的男人。

然而,就在从男孩成长为男人的过程中,他却失去了曾经灿烂的笑容。而人生中的第一段婚姻的失败,则令他更加封闭自己。

第一位方太太,勉强算得上是他的青梅竹马。从初中至大学的同窗生涯,让他们彼此都充分了解对方,最终却缔结了一段不幸姻缘。婚后不久,他的事业发展遇到了最大瓶颈,就在他最需要人支持和帮助的时候,就在他不分昼夜地拼命工作时,受不了空闺寂寞的时任方太太红杏出墙,对象居然还是当时方氏的劲敌!

他到现在都还记得,少爷把那对可恶的奸夫****捉奸在床时脸上的可怕表情。但他没有发怒,也没有失控咆哮,只是迅速地与不再忠贞的妻子离了婚,以更加暴烈狂猛的姿势彻底摧毁了对手的公司,令其在商场上再无翻身之日。

正是这场商战,为他赢来了冷血之名。那段只维系了短短九个月的婚姻,却给他带来了无尽的伤害,从此,整个大宅里的仆人再也没有看见他笑过。

多少年之后,当大家列队迎接少爷带回家来的未来新夫人时,他吃惊地发现他脸上又有了笑容,那样温暖、那样柔和,发自真心。只是,那笑容并不是新夫人带来的,而是新夫人身后的小女孩。

也许,他的情感问题在那时已经有最早的症状反映,但是惊喜万分的众人,谁也不会去料想到今天的结局。毕竟,那只是一个年仅十二岁的小女孩啊,谁能想到当时已经三十岁的他会对她产生爱情?

小希那样美丽、可爱、听话、懂事,亦体贴,是个讨人喜欢的孩子,谁能不喜欢她呢?他尤其喜欢她,因为她把曾经温柔的少爷带了回来。然后,除了新任方太太时不时地因为和自己的女儿争风吃醋、发发小脾气闹得大家有些不愉快之外,方氏大宅已经变成了一个充满欢声笑语的地方。

可是欢乐总是那样短,不过才几年,一切就又变了样子。

惊觉自己真实情感的少爷逃离了曾经的乐园,留下小希小姐一个人,郁郁寡欢,现在甚至弄到失明……

缠绕在方氏家族身上的噩运,到底什么时候才能消除?

哀愁涌上头心,管家轻轻打开了门,“少爷。”

“我……”方佑司张了张口,最终却无话可说。说来也好笑,此刻的他,竟有些畏惧管家严肃的表情,好像又回到了少年时,因为做了错事被他训斥一般。

“小姐已经睡着了,您可以进来了。”

也是,如果小希还清醒着,他决计是不肯让自己进屋的吧?这次,他真的是令这位老人伤心了。

方佑司沉默地走进屋里,发现这间别墅的布置,与圣诞节时几乎一模一样,什么也没有动过。一时间,竟让他有恍如隔世之感。

“为什么要搬到这里来?”他伸手轻轻触碰着墙上已经干燥的圣诞花环。

“是小希小姐要求的,而且这里距她的心理医生的住所也更近一些。”

“心理医生?”方佑司有些吃惊,“是车祸后遗症吗?她害怕车子?”

“不。”管家转身走进开放式厨房为他倒了一杯水,放在吧台上,“是因为她的眼睛。”

方佑司觉得喉头窒了一下,为刚才所看见的一幕而心痛不已。

他下了飞机后就直接赶回大宅,却发现他想见的人并不在那儿。在其它仆人的说明下,得知管家带着小希来了湖边别墅,他便立刻驱车赶来,根本没时间问明情况,满心以为她必定是在休养身体,却完全没料到是如此令人震惊的结果。

“医院方面已经请到了世界最顶级的眼科专家来为小姐会诊,但是他们都说小姐的眼睛本身是没有问题的,所以为我们推荐了一位优秀的心理医生,打算从心理层面入手对她进行治疗。”

“从心理层面的治疗?”方佑司不敢去想这些话背后隐藏的含义,握住水杯的手有点颤抖。

“是的。”管家不容许他再次逃避,直视着他的眼睛,“小姐不是看不见,是不想看见。”

“为什么……”他艰难地开口,却不是疑问。答案那么明显,就在自己的心里,只是他不想说出来。

这是明显的心理自残,就跟那次她从秋千架上跌落一样。无力反抗,所以选择死亡或残缺……

他,竟将她逼到了这样的境地!

他的痛苦与内疚那样明显,但为了已经受到伤害的人,管家却必须狠下心来。

“少爷能够回来看看小希小姐,已经很好了。现在,您可以回去了。”

方佑司脸上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惊诧地看着管家。

他要赶他走?!在他终于回来之后?

“是的,请您回去吧。”管家一向神采奕奕的面容难得地显出了苍老与疲惫,语气温和,却似利刃,刀刀剜进他的心,“要是知道你回来,小希小姐大概只会觉得更加痛苦、只会把自己藏得更深吧?她已经无法再承受更多的伤害了——”轻叹一声,管家背过身去,不看他脸上的表情,“既然当初是你决定了要放手,为什么还要回来呢?”

他无话可说。唯有万蚁钻心,啃噬着他的灵魂,那样痛,痛不欲生。后悔、痛苦、懊恼、愤怒、悲哀……多少情绪一时涌上心头,纠结在一起,拧紧他的心,最终弥散成深沉的苦涩,无法挣脱。

“对不起……”他喃喃着,眼神空茫一片。

已经无法再为自己辩解了。宠爱,是他突然带至她的生命,也是他突然抽离,令她那样无助,甚至受到伤害,全部都是他的错呵……

为什么会这样?他明明那样爱着她,为什么却把她伤得这么重、这么深?

“再过一个多月,雷少爷就会从英国回来了。他说过他会照顾小希小姐一生一世,也曾向她求过好几婚,小希小姐已经答应了。”

小希……要结婚了?方佑司握紧了双手,没有做声。

管家不去看他的表情,径自说下去,“即使小姐看不见了,但是我想雷少爷那么喜欢她,应该不会介意,何况,他没有什么不得已的理由会抛弃小姐。”

方佑司的身体猛地一颤。他知道最后这句话是责备,对曾经抛弃她的自己的责备。在管家看来,他已经不再有资格照顾小希了,是吗?

“回去吧,少爷。”管家转过身来,再次面对着他,目光是坚定而不容拒绝的,“请您离开吧。”

他无法回答,只能痛苦地闭上眼睛。

两个男人就这样隔着吧台静静对峙,谁也没有出声,令沉寂笼罩。不知过了多久,原木楼梯上传来一步一步小心翼翼地下着台阶的声音。

是小希!

两人同时扭过头,看见楼梯上出现的刚刚午睡醒来的少女。她一手紧紧抓着楼梯扶手,一手扶着墙,慢慢走下楼来。

“管家?”若希默默数着台阶。刚才似乎听到有人说话的声音,却不太清晰,到底是谁呢?就这一下失了神,她一时数错了步子,明明离着地面还有两个台阶的时候,她猛地跨了下来——

惊呼一声,若希本能地蜷起身子要防止随之而来的伤害,却落到一具温暖的怀抱里。那个人,稳稳地接住了她。

是谁?

“管家?”她茫然地张大眼睛,伸出手指触摸到上方的脸庞,似乎并不是管家那张清癯的面容,而且有着粗糙扎手的胡茬,分明是一个比管家年轻得多的男子。

“你是谁?”若希的身子一下子紧绷起来,慌乱地想要挣脱他的怀抱。

“小希……”他不敢太过用力抱紧她,只是颤抖着轻唤她的名字,眼中竟已湿润,“别怕,是我,是我呵……”

一旁管家的脸色一下子变得惨白,紧张得握紧了手,不知道听到他的声音的小希会做何反应?是愤怒?还是哭泣?

“你到底是谁?”若希停止了挣扎,疑惑地“看”着面前的男子,“你怎么会认识我?”

“小希?”方佑司一边唤着她,一边不知所措地回过头去看着同样满脸震惊的管家。

为什么她会不认得自己?她明明听到他的声音了,不是吗?但她怎么会露出这种陌生的表情?疑问像开水沸腾时的气泡不断滚上来,但是他却问不出来。因为他怀里的少女,正紧张地大声叫着管家。

“不怕的,小姐,不用怕。”管家赶紧上前将她拥到自己怀里护住,呵哄着被惊吓得快要哭泣的她。

“他是谁?怎么会在这里?”若希可怜兮兮地仰着头,紧紧抓着管家的衣襟不敢松手。只要方佑司一伸过手去,她就吓得不断往后缩。

“小希……”方佑司看着满脸惊恐的她,终于不敢再伸过手去。心口,却痛得好似被生生撕裂了。

她,竟然不认得他了!

如果被遗忘也是一种惩罚,那他现在承受的,无疑是世界上最残酷的惩罚。

曾经的一切,无论是幸福的、快乐的,还是悲伤的、痛苦的,只要是与他有关的一切,她都不曾留下印象。

你是谁?她说,一脸茫然。对于他的接近仍心存警惕,紧紧地抓着一旁管家的手不敢松开。直到管家胡乱为他编造了一个身份才蒙混过去,将她安抚下来。

现在,他到底该怎么办?

方佑司思绪纷乱,苦涩的目光一直纠缠在前方女孩的身上,却不敢再轻易上前惊扰她,只是痴痴地看着,看着那个沐浴在柔光里的女孩,脸上露出恬静宁和的表情。他的心,却渐渐渗出血来……

“小希——”他喑哑地低叫,终于克制不住站起身来,想要走上前去拥她入怀,却被管家拉住了。

“不要打扰她。”管家眼中有着不忍,“让她就这样呆着吧。”

可是他怎么忍心看着她沉浸在去年的回忆里无法自拔?他已经回来了!已经回来了啊!为什么她不肯回头看他,却要让自己浸没在那片虚无的幻想里?

“她明明记得那棵树,为什么却偏偏忘了我?”

方佑司虚弱地坐回到椅子上,双手抱住头,痛苦地呢喃。

每天、每天、每天……自从管家陪着她来到别墅之后,每当夜幕降临时,她就会要求管家为她打开开关,让餐室外的那颗树再次亮起璀璨的圣诞星光,然后,她就会坐在通往外面的餐室台阶上,静静地“看”着那片令人心痛至极的美丽——

那是他曾经带给她的最后的惊喜、最后的快乐!然后,他开始逃亡,她不再快乐……

回想起来,恍如隔世。不过短短半年不到的时光,如何能发生这么多事?

“我已经和大夫联系过了,明天一早就带小姐过去。”管家静静地说着,将手掌放在这个痛不欲生的男子肩上,“也许您就是治好小姐的关键呢?说不定,这次大夫就可以治好小希小姐了。”

方佑司知道这也许只是空想,不过只是安慰,但对于此时的他来说,却无疑带来了重新振作的力量。

“如果您不觉得累的话,呆会儿可以陪着小姐看影碟。”

“影碟?”看着管家有些苦涩的笑容,他的心头一紧。

他知道她会看什么。就在去年的平安夜,他陪着她一起看的那部片子——Tim Burton's The Nightmare Before Christmas。

“她——每天都看吗?”

“是的。”管家不想隐瞒,因为迟早,他总会知道小希的状况。

“我知道了。”方佑司的目光转回到若希身上,脸上的表情温柔如水,“我会陪着她的。”

这次,他会一直陪着她,再也不会离开了……

他曾经来过这里。就在去年圣诞节的凌晨时分,来到这个小镇的超市里买过东西。当时令人略觉尴尬的事情,现在回想起来竟有着苦涩的甜美滋味。

往日的一幕幕,如电影重放,慢镜头般在他脑海里拉过——

日影渐移,从青石路面转到方佑司的脸上,耀眼的阳光令他微微眯起了眼睛,却仍是不想动,依旧懒懒地坐在长凳上,把玩着一片从地上拾来的叶子。

绿的叶,浅黄的梗,复杂的叶脉,好似他和她之间的纠缠……

轻叹一声,他扔了手中的叶子,双手抱在脑后,闭上眼睛向后靠到椅背上去,伸直了双腿,舒展等候得有些僵硬的身体。

小希进去已经有两个多小时了吧?怎么还不出来呢?

他心里有着焦虑,却不敢随意进去打扰大夫正在进行中的治疗。

催眠需要绝对安静的环境,所以这位世界知名的心理专家躲在这个有些偏僻的小镇郊区,把自己的诊所开在一间精致的日式宅院里。才来的时候,若不是看见门口挂着的金属铭牌,他真要怀疑管家是不是迷了路,来错了地方。而那位专家,也实在是出乎他的意料——

“少爷,”不知何时,管家已经来到他身边,“尹大夫请您进去。”

“治疗结束了?”方佑司站起来,眼中有着期待,“大夫怎么说?”

管家摇头,“请您先进去再说吧。”

方佑司的心中一沉,凝重涂上脸庞,大步穿越美丽的庭院,进入位于住宅一楼西侧的诊疗室。

“方先生?”坐在办公桌后翻看病历的年轻女子抬起头来,见他点头,面上露出恬淡的笑容,伸手指向自己面前的座椅,“请坐。”

“尹大夫,小希怎么样?她——”方佑司欲言又止。

“为什么会部分失忆?”尹真点点头,表示十分了解他的想法,“在医学上,我们可以有各种各样的解释,比如说是因为她的脑部受到撞击,损伤了大脑的记忆中枢。但是我个人认为,这应该和她的失明一样,是属于个人选择的结果。”

“那……还可以治愈吗?”他十分不安。

“这应该要问您,方先生。”尹真的声音还是一样的温柔动听,面容却严肃不已,“如果这个过程会令小希痛苦,您是否还会选择继续让她做治疗?”

“痛苦?”方佑司眼中有着不解与迷茫,“治疗过程会很痛苦吗?”

“痛苦的不是治疗过程本身。”尹真注视着面前男子脸上不经意流露出的惶急,继续为他解释,“每一个人都有天生的自我保护机制,就像走在马路上时,我们会本能地避让车辆一样。当一个人的内心受到严重伤害的时候,潜意识就会选择遗忘那些曾经令人感到痛苦的经历,是为了能让接下来的生活不再沉重——方先生,您可以理解我的意思吗?”

尹真停顿了一下,方佑司并没有回答,但她从他越发沉郁的脸色上看出他已经明白了。

“所以,无论失明或是失忆,都是小希自己选择的结果,如果硬是要强迫她记起来的话,她也许会发疯的。”

发疯?小希会发疯?不……这不是他想要的结果。

“难道没有别的办法了吗?”静默了一会儿,方佑司几乎绝望地开口。

尹真静静地看着面前这个心碎欲绝的男人,轻叹了一口气,“方先生,您有多爱她?”

没想到她会突然这么问,方佑司怔了下,一时无语。

“在催眠小希的过程中,我发现只要提到您的名字,她就会产生很大的抗拒,潜层意识会完全封闭,这证明她的心理选择跟您有很大关系。”尹真诚挚地看着他,“如果您真的想要把小希的病治好,您就必须认真回答我的问题。”

“我……”方佑司闭上眼睛,然后睁开,同样严肃地看着对方,“我很爱她,非常非常爱。”

“您对小希说过吗?”

“说过。”方佑司苦笑,“但是之后我就逃走了。”

尹真点头,“原来如此——我明白了。谢谢您,方先生。”

“那小希……”方佑司眼中充满期待。

“解铃还需系铃人。”尹真微微一笑,“小希的心结大概只有您才能帮她打开,所以请您付出十分的耐心与关心,好好照顾她。也许有一天,当她记起您来的时候,也就是她病好的时候了。”

“大概需要多久?”

“我无法保证。”尹真摇头,“短则几个月,长则数年,还有一种最糟糕的情况,就是她一辈子也不会再记起来。”她直视着他,“方先生,这件事其实有很大的风险,您确定您能一直陪着她、不再离开她吗?”

他的目光坚定,“我再也不会离开她了。”

“那就好。”尹真站起身来,向他伸出手,“祝您早日帮她找回记忆。”

“谢谢。”方佑司回握她的手,诚恳地感谢这位看似年轻的心理专家。

“好了,今天的治疗先到这里吧。”她推开相邻房间的门,“您可以带小希回去了。”

他走进去,发现里面的陈设并不像一般的心理诊室,倒很像一间高级的私人沙龙,若希就静静躺在最里面的床上,似乎正在熟睡。

“小希……”他俯下身去,在她耳边轻唤。几声之后,她长长的羽睫翕动了几下,渐渐睁开眼睛。

“来,我们回家了。”他扶着她坐起来,再蹲下身去为她穿上鞋子,动作轻柔无比。

“管家呢?”不知怎的,对于他的照顾,若希心里有着隐约的不安。

“他在外面。”他眼里掠过一抹暗影,“要我叫他进来吗?”

“不用了。”她似乎可以察觉到他的难过,赶紧摇头。

方佑司牵着她的手,引领她出了房门,来到尹真面前,“跟尹大夫说再见吧。”

“谢谢您。”若希很有礼貌,先鞠了一躬,抬头露出微笑,“再见。”

尹真轻轻抚了下她的发,以沉静温柔的声音对她的意识进行轻微的催眠,“从今天开始,这位先生会好好照顾你,知道吗?”

为什么大夫要这么说?若希有些迷惑,却还是乖乖地点了点头。

“再见,小希。”尹真依依不舍地放开手,看着一大一小汇合在外等候的长者,三人一起离去。这时,桌上的电话突然响起。

“怎么样?他也来了吗?”那头传来低沉的男声,没有打招呼,直接开口询问。

“是啊。”尹真的纤指轻搅着电话线,“你的消息可真灵通,这么快就知道了。”

“事关我们的儿子,我怎么能不关心?”男子的声音里着不容错认的温柔。

“那你还不赶紧放他回来?”尹真轻嗔,“小希可是要被人抢走了!”

“命中注定的,谁也抢不走。”他笑,有着霸气。

她哼一声,“只怕小希是别人的‘命中注定’,不是他的。”

“你确定吗?”

叹了一声,尹真的目光飘向窗外,“那个孩子的心里只装得下一个人,却不是洛川呢。”

“我知道。”那头的男子也叹了一口气,“那天在舞会上看到小希时,我就明白了。”

“你怎么会看得出来?”尹真觉得有趣。

“因为她的眼神,”男子磁性的声音更了添了几分感性,“和那时的你很像。”

尹真面上一红,忍不住轻啐,“胡说八道!”

“我可没有胡说八道。”他笑,低沉的声音就像一只小手轻轻抓着她的痒处,令她舒服地想要融化成一池春水,久久没有出声。

“真真,你何时才肯回来呢?”

“我才不要回去!”尹真脸上有着狡黠的笑容,“我现在过得很开心。”

“可是我一点也不开心啊。”他口气哀怨到了极点。

“那是你活该。”尹真骄傲地仰起头,用鼻孔出气。

“是是是,你说得对。我是自作自受,好不好?”他叹息,“可是已经这么多年了,你还是不肯原谅我吗?”

她没有回答,只是笑笑,“好了,我呆会儿还有病人呢,要先休息一下。”

他知道她还是怨他,却也无可奈何,“好,我知道了。你好好休息。”

“再见。”尹真挂断电话,双手却不自觉地拉开抽屉,取出一直藏在最里面的相册,翻开那些已经有些泛黄的照片,一张一张,都是青春洋溢的笑靥,记录着他们曾经的甜蜜与幸福,可是——

轻叹一声,她将相框又锁回了抽屉的最深处,思绪飘到别处。

小希,会原谅那个曾经伤害过她的人吗?

不知道为什么,若希从心底里非常抗拒这位“司先生”。虽然管家说他是受到自己远在美国的继父所托,特意前来探望她的一位朋友。但是他的所作所为,已经远远超过了“朋友”的界限。

他——好像对自己非常熟悉。

无论她在想些什么,似乎只要一个表情,一个动作,他就会知道,将她照顾得无微不至。他甚至比管家更细心、更温柔、更体贴……可是,他越是这样,她就越害怕,害怕得莫名其妙,却又无计可施。

现在,好像连管家都和他站在同一阵线——

想着想着,若希慢慢放下了餐叉。

“是要喝水吗?”他温柔的声音响起,一只大手将水杯递到她手边,无需她再慢慢摸索。

她的确很想喝水,可是——

本已伸出去的手又缩了回来,若希摇头,“不用了,谢谢。”

方佑司怔了一下,“那,喝果汁?”

“我什么也不要。”若希摸索着站起身来,“我已经吃饱了。”

“小心。”他赶紧站起身来,体贴地为她移开椅子,轻轻执起她放在桌沿的小手,殷勤致问,“是想去湖边散步?还是上楼休息?”

“你为什么非要管我?”若希恼恨地甩开他的手,突然失控地向他怒吼,“我不要你管!不要你管!”

“小希……”见她生气,他不敢再抓住她的手,脸上尽是痛苦。

“你干嘛不回自己家?为什么要住在这里?”若希眼中含泪,气得握紧双拳,连连跺脚,“我不想见到你!不想!不想!不想!”

连她自己都不明白为什么会说出这样伤人话,但是他在她身边呆的时间越久,她就越害怕。心里有些东西在蠢蠢欲动,似乎想要挣脱她的束缚一般,令她本能地想要逃避。

不要!她不要想起来!什么也不要想起来!

突然间,整个头部传来巨痛,痛得好似快要裂开,若希抱住头蹲下去,发出痛苦的尖叫——

“小希?”不知她为何会突然变成这样,方佑司惊惶地快步上前,想要将她搂在怀里,却被她用力推开!

“我不要你!我不要你!”处于巨大疼痛中的若希又哭又叫,拼命挣扎。

正在湖边溜狗的管家听到屋内传来的吵闹,匆匆赶回来,看见眼前令人震惊的一幕,赶紧上前将若希从方佑司怀里接过来,冲着不知所措的男人大吼,“快去打电话给尹大夫!”

尹真迅速赶到,面对这场混乱同样觉得大吃一惊,不得已给若希打了一针镇定剂,再交由管家将她抱上楼去。

“你到底做了什么?”她失了初见时的温柔神色,皱着眉头严厉地看着方佑司。

“我……”方佑司摇头,一脸挫败,面如死灰,“我不知道。我只是想体贴她、关心她——怎么会变成这样?”

难道他对小希的影响力竟强大到超过自己的预计?

深吸了一口气,尹真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坐到他对面,“好,现在麻烦你告诉我,在这一个星期里,你到底是怎么‘关心’她的?”

然后,在接下来的将近两个小时的时间里,方佑司将一周来每天从早到晚的点点滴滴,全都说了一遍,却发现尹真的脸色越来越难看。

“你是在监视她吗?”尹真觉得面前的男人真有将人逼疯的潜力!

“可是——”方佑司被她的脸色吓到,喃喃着,“我想多对她好一点……”

尹真以双手掩面哀叹一声,真想用一把锤子来敲开这个男人的脑袋,“我要求你要关心他固然没错,可是我也要求你要多点耐心啊!”她板起脸来,“我发现我犯了一个大错,那天我实在不应该对你说那样的话——现在,从今天开始,请你和小希保持距离吧!”

方佑司如遭雷殛,震惊地看着她。

“你的行为太过急迫,已经将小希逼到一个死角上去了,如果再继续下去,我怕会对她造成更大的伤害。”

原来他迫不及待的补偿行为,其实只是一种强迫吗?方佑司脸色惨白,“我做了不可挽救的事吗?”

“那倒还不至于。”尹真叹了一口气,“但是从今往后,请你多点耐心,不要再过分亲近她,令她感到压力。”

方佑司虚弱地点头。

看着一个堂堂大男人为情所困,颓废消沉到如斯模样,尹真心中有些不忍,“不过,小希会开始抗拒、会头痛,说明她已经开始记起一事情了,也许再过不久,她就会完全记起来了。”

他的眼中再次闪起希望的火光,“真的吗?”

“如果你不再带给她压力的话,我想这是迟早的事。”

“谢谢。”陷入地狱中的方佑司觉得自己似乎又被拯救了,“谢谢你。”

尹真微微笑了一下,“我现在上楼去看看小希。”

就在她转过身去的那一瞬间,方佑司突然觉得她像极了一个人,恍惚中却偏偏想不起来那人究竟是谁——

他好像走了。

自她从昏睡中醒来之后,就再也没有听到那个人的声音,或感觉到他的存在。这令她在感到安心之余,内心却又怅然若失,闷闷的好不难过。

他会去了哪里呢?若希忍不住暗暗在心里猜测着,想要开口问管家,却又不好意思。那天她那样没礼貌,有生以来还是头一遭,现在回想起来都觉得自己实在太糟糕了!他明明只是一位客人,即使再不喜欢他,她有没有必要冲他发那么大的脾气呀!

说来也怪,当他无时无刻不在自己身边的时候,心里觉得忐忑不安,甚至会害怕、会恐惧,虽然她并不明白害怕的来源。当他不在自己身边的时候,心里却又空荡荡的,好像失了一块什么东西……

若希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地想,却怎么也想不明白自己如此为难的心境。

唉,她果然是生病了。

轻叹一声,若希决定还是起身,下楼去喝杯牛奶,也许会有助于安眠。

自从她失明之后,房间里的东西就越来越少了,特别是那些容易打碎的玻璃、瓷器之类更是远离了她的生活空间。上下两层楼内摆的装饰物也越来越少,只怕她不小心撞到受伤,所以现在的空间方位对于她来说,倒是简单得容易记住。

她摸索着下楼,没有遇到太多障碍地进入餐室,顺着吧台摸到冰箱的所在。拉开冰箱的门,她从上往下顺着数到第三层,摸到了一盒牛奶,将它取出来,掀开盖子——

就这样直接对着嘴喝好像有点怪怪的。

若希皱了下眉,靠着残存的记忆,顺着吧台摸索,希望能找到一只杯子。果然,她的手指触到了一个冰凉的物体,感觉上应该是一只倒扣着的咖啡杯。

她并不在意杯子是何种样子,然而就在她将杯子拿起来的时候,手臂却不小心碰到了杯子旁边的一个东西,咕咚一声,那东西倒在吧台上,喀啦喀啦滚了几下,还未等她反应过来,就啪一声掉到地上摔碎了。

液体飞溅,浓郁的酒香弥漫开来。若希感觉到自己光裸的小腿上传来阵阵刺痛,明白自己是被溅出的碎玻璃割伤了。脚底下,冰凉的酒液渐渐浸透了她不厚的地毯袜。

怎么办?若希有些着急。

现在是午夜时分,管家住在旁边的另一幢房子里,大概已经睡着了。如果要叫他来处理这个问题,她就一定要走到吧台的后面去拿内线电话,无论如何都得先应付面前的这堆碎玻璃——

低吟了一声,若希无奈地蹲下身去,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想要先确认下碎玻璃的范围,却不料刚刚下手就碰到一片尖锐,立即将她细嫩的手指割开了一道口子。

“呀!”若希缩回手,将手指含到口中吸吮,腥甜的味道立刻弥漫在口中,伤口传来疼痛,似乎划伤得很厉害。

现在可怎么办?

若希蹲在原地,无人可以求援,突然委屈得想哭。就在这时,她听见了那个曾经令她讨厌不已的声音。

“小希?”

他怎么会在这儿?若希惊慌地站起来,直觉地想要逃避,竟忘了自己脚下有些什么,一脚踩了上去!

尖锐的刺痛一下子从脚底传来,若希低叫一声,想要后退,却乱了方向,越加往碎玻璃多的地方踩了进去——

“不要动!”看着她自残似在在自己面前踩踏着那一堆碎玻璃,方佑司觉得自己快要崩溃了,不由得怒吼出声,什么也顾不得了,冲上前去直接将她抱了起来。

“痛……”若希只觉得心里酸酸的、软软的,顺势抱住这个明明已经被她赶走、却不知为何又会及时出现的男人,趴在他怀里痛哭,“好痛……”

看着她的两只细巧莲足上穿的薄袜已被血色浸湿,方佑司觉得自己才真是痛到了极点。

“不怕,不怕。”他手忙脚乱地抱着她,一边绕过吧台拿起内线电话按下数字键,待那头一接起电话,便匆匆吩咐着,“管家,小希的脚被玻璃割伤了,快把急救箱拿过来。”

“怎么会……”原本还有些朦胧睡意的管家,被这一吓,直接清醒过来,赶紧起床找到急救箱,跌跌撞撞赶过来。

“对不起,对不起……”若希偎在他怀里,非常明显地感觉到他身上散发出的怒气,吓得连连道歉。

发现自己吓到她,方佑司强压下怒火,抱着她去到起居室的沙发上坐下,轻柔地哄着她,“不怕的,我不是在生你的气,我只是气我自己。”

若希疑惑地眨了下眼睛,“为什么?”

“因为我没有照顾好你。”方佑司苦笑,随手拂开挡住了她的小脸的额发。

就在两人说话间,管家带着急救箱也到了。

“怎么会这样?”这位年近六十的老人觉得这几天来发生的事情真是催得他又老了十几岁。

“抱歉。我刚才坐在吧台喝酒,把酒瓶放在上面了,小希不知道,所以……”

谁知道只是上个卫生间而已,竟然就发生了这么可怕的事!

“来,小姐,把脚给我看看。”

管家叹了口气,感觉有些无可奈何,手下的动作却是没有丝毫迟疑,很快就将若希的袜子脱下,自冰箱内取出纯净水为她清洗干净血迹,然后用镊子将刺入她脚底的碎玻璃一一取出。

若希一直忍耐着,将脸埋在方佑司怀里,小手紧紧抓住他的衣襟不敢松开。

“别怕,宝贝。”方佑司习惯性地亲吻着她的额角与鬓发,大手在她背后轻拍安抚,“一会儿就好了,一会儿就好……”

幸好她穿了袜子,伤处不是很多,不多时,若希的两只脚均被管家以很专业的手法包扎起来,小腿以及手指上的伤口也作了处理。

“这样——”若希抬了抬脚,感觉到厚厚的一层纱布垫在脚底,“我怎么走路?”

“这几天你都别再想走路了!”管家收起药品和纱布,气哼哼地威胁她,“怎么都不听话,半夜三更的,跑下来做什么?”

“我只是想喝牛奶……”

管家爷爷好可怕!虽然看不见,但若希还是心虚地躲到方佑司怀里寻求庇护。

“为什么不打电话给我?”管家皱眉。

“我不想麻烦您呀……”若希抽了抽鼻子,突然哭得好伤心,“我好讨厌自己看不见!只会给别人添麻烦……”

“小希……”

这是她自失明之后第一次表现得如此沮丧,令两人心疼不已。

“没关系,我们一直在做治疗,你一定会好起来的。”方佑司温柔地安慰着,为她拭去泪水。

“真的?”若希仰起小脸,“你没有骗我?”

“当然。”方佑司轻轻抚着她的发,像是有很久不曾这样做过了,竟令他神思恍惚,不曾发觉她的抗拒在逐渐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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