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佛是经过了无穷无尽的一秒钟，我的时间仿佛完全定在了这一秒里，看着阿杰的身体忽然就那样生硬地僵住了，他的眼睛看向我，随后，整个人瘫了下去。
我的脑子里完全是混乱的杂音，听不清周围那些砰砰的枪声，也听不清谢夜在我旁边说些什么，只感到好像有几千几万只鸟在我的耳边嘶声裂肺地尖叫着，谢夜拉着我想要带我出去，可是我看着倒在地上的阿杰，地面上忽然化开了一大片猩红色的血液，我大声地尖叫起来，朝着他伸出手去，我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但是我第一时间的抓住了阿杰，周围都是激烈的枪击声，随即炸开来的玻璃和门墙上的碎片到处飞溅，一颗子弹狠狠地射入我的手臂上，那种钻心般撕裂的痛觉几乎是在我的身体里尖叫着，我咬着牙，奋力地拉着阿杰和我们一起退出了房间。
走廊里全是受惊失慌的人们，这场突如其来的枪战几乎是在这家医院里引发了一场爆炸，所有人都在惊恐万分地朝走廊里跑去，连同那些活动不便的病人也在试图着拼命地往外面跑，生怕被卷入这场枪战中成为无辜的受害者，谢夜带着我一路挤入人群里，朝地下停车场跑去，我拖着阿杰显然行动得很慢，起先谢夜并没有理睬他，但是看见我执意要带他走之后，他几乎是很短的叹息了一声，随即快速地将阿杰拉过去背到他自己的背上，然后拉着我飞快地朝楼梯下跑去。
我们冲进了地下室里，谢夜将阿杰从身上放下来后，随即告诉我我们必须找辆车作为掩护离开这里，我看见墙上的消防栓里放着一把斧头，随即跑过去一把砸开上面的玻璃，取出里面的斧头，将旁边的一辆货车的玻璃窗和车厢上的锁砸开，谢夜跳上车，似乎是在试图想办法启动这辆车，我随即拖着身体完全动弹不得的阿杰上了车厢，里面放满了一箱又一箱的货物，我一把推开它们，将这些货物堆积到一边，让阿杰在这中间的空地上躺下，前方的谢夜此时已经启动了汽车，车子快速地朝停车场出口奔去，我急促地关上车厢的门，转过身来看阿杰的状况。
“阿杰，阿杰。”我低低地叫着他的名字，看见他的脸色越来越苍白，眼眸混沌地看着我，我惊恐地看着他背上的伤口正在以惊人的速度往外涌血，转过身去想要找点什么东西来帮助止血，但是这里除了一些瓶瓶罐罐的货物以外，什么都没有，我脱下身上的外套，将阿杰的身体翻过来，试图帮他止血，但是衣服刚缠住伤口没多久，就被大量的血液浸湿了，我完全陷入了慌乱里，想起那次阿杰将我从二叔的掌控下救出去的时候受的伤，那时他也是这样，血完全不受控制地往外汹涌地流着，像是永远都不会停止的噩梦一样。
我用力地撕下自己T桖上的布料，再一次包上了他的伤口，随后把他翻过来，拍着他的脸，试图让他不要昏迷过去，一边急促地叫着他：“阿杰……阿杰，听我说，不要睡过去，不要睡…”
血液染红了我的双手，周围的地面上几乎都是他的血迹，阿杰睁开一双朦胧的眼，模模糊糊地看了我一下，嘴里低低地说道：“我以为……你不会再理我了。”
我怔了一下，不知该如何回应他。
阿杰露出一丝苍白无力的笑：“你知道，我做了很多对不起你和世南的事……”
他低下头去，呻吟了一声后，继续缓缓道：“我知道你恨我，你和世南……你们在知道真相后一定会恨我……恨我离间你们和你二叔的关系，恨我一直瞒着你们……还害你们走到这一步，失去那么多重要的人……但是，有时候我也希望自己是在做梦……做一个很长的梦，你不会理解那是什么感受……”
“别说了。”我低声道，伸手将他扶过来，轻轻地抱着他，“……别说了。”
“如果不是我……”阿杰喃喃道，“你和世南，你们可能……还会过上一个安稳幸福的人生……在你们二叔的呵护下，自由自在地生活……”
“别再说了……”我几乎是哽咽着，整颗心也像被抽空了一样，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感到如此的难受，我应该是恨这个人的，我恨他欺骗了我们这么多年的感情，如果不是他设局，赵家人不会找到我们，如果不是他，我和世南，我们根本就不会去调查什么狗屁铁盒子，什么狗屁身世，可是我知道，这一切都晚了，我恨这个人，永远都不会改变，但是当他受了重伤的时候，我也无可避免地感到了这种深切的痛楚，丝毫不比失去凯弟和二叔的痛弱。
我不知道自己该做些什么，但是我伸出手，按着他的伤口，拼命地想要帮他止住那些该死的血。
“不用了……”阿杰看着我，轻声道，但是我摇摇头，什么都没有说，只知道继续按着他的伤口。
“……我知道这一天会来。”他虚弱无力的笑了下，紧接着，眉头深深地凹陷进去，他痛苦地眯了眯眼，手微微抽搐了一下。我握住他的手，只感觉他的身体在渐渐地变得越来越冰凉，我抽泣着，用力地搓着他的手，希望能让他暖起来，可是我只感觉到有什么东西正在他的身体里急速的流失着，就像当初我失去凯弟和二叔的时候一样，我哭泣着想要做点什么来挽回这一切，但是却发现自己几乎是无能为力。
阿杰微弱地咳嗽了一声后，微微地睁开眼，眼神在半空中游荡了好一会才停留在了我的身上，声音沙哑得我几乎听不清楚：“……小时候，我曾经对世南说……要娶你做老婆呢。”
我怔了怔，低下头僵硬地看着他。
但是很快，他又马上苦笑了一下，像是在安慰我一样，道：“不用担心……世南当时就替你揍了我一顿呢。”
不知道为什么，我跟着他苦笑了一下，尽管我感觉这一点也不好笑。
阿杰注视着我，忽然道：“世南他……会没事的……阿南，赵家人在没得到不死药之前……他们不会轻易让他死的。”
我手里的动作忽然停了下来，只见阿杰缓缓说道：“我已经让你失去了太多……这一次……这一次…”话音未落，他的眼眸突然沉了沉，我听见他沙哑着声音在说：“天好像黑了啊……阿南。”
我抬起头，望向前方车窗外的天空。
“没有。”我哑着声音回答道，“天没有黑，你再睁开眼看看。”
我感到阿杰的头在慢慢垂下去，身体也渐渐像失去了一切力气一样，他就像个累极了的孩子，静静地躺在我的怀里，我的视线一直固定在前方，一直不敢往下面看去，恍惚间，似乎听到他在喃喃自语：“也许一开始就该这么做……”话音一落，怀里便没了气息。
我低下头去看他，伸手拂开他额前凌乱的发丝，手止不住的，一次又一次地发着抖。
车子一直开到清晨时才停下来，谢夜从前座上下来后，打开了车厢的门，看见我瘫坐在地上，身旁躺着浑身是血的阿杰，过了好一会，他俯过身来，将我抱到怀里。
“我失去了他们……”靠在谢夜的怀里，我听见自己在喃喃道，“我失去了所有人……”
谢夜摇摇头，低声道：“不会的，你不会失去所有人，我们会救出世南的。”
我猛的抽搐了一下，把头深深地埋进他怀里，嘶声哭起来。
谢夜将阿杰的尸体送到了医院的太平间里，在那里我看着管理人员为他换了衣服，将他身上的遗物交给我的时候，我几乎感到自己没有力气去接过来。阿杰的衣物上面沾满了斑斓的血迹，拿过来的时候，里面忽然掉出一封信。
之所以一眼就看出这是信件，是因为上面封着土黄色的信封，封口处有着很多皱痕，整封信看上去也是皱巴巴的，看得出阿杰以前经常拿出来看的样子。我从地上捡起这封信，信封上面什么都没有写，打开信封后，一张旧旧的，泛黄的纸张折叠在里面。
我犹豫了几秒，最终打开了那张纸。
那上面是我从未见过的陌生的字迹，但当我读完第一行字后，我立刻意识到，这是阿杰他父亲写给他的信。
小杰：
爸爸就要走了，也许，以后都没有办法再见到你了。
但是，我希望你不要恨爸爸，好吗？小杰，爸爸也很想一直留在你身边，陪着你长大，找一份正经的工作，和你妈妈，我们三个人一起生活。无论发生什么事，都能一直在一起。小杰，你妈妈是个很好的女人，从来都不嫌弃我在赌场里做事，不嫌弃我，跟着我过这种每天打打杀杀，有上顿没下顿的生活，可是她从不抱怨，从不埋怨我，她是我这辈子，遇到的最好的女人，爸爸很爱她，非常的爱她，希望能给你和你妈妈最好的一切，让你们过上幸福的生活。
但是，爸爸是个没用的人，小杰啊，你妈妈，她一直都有一种病，血友病，爸爸没钱，从来都很想帮她治好，可是他们说，医院里的那些人说这病是医不好的，没有完全治愈的办法，而且还会遗传，所以小杰，你妈妈，她一直都觉得对不起你，但其实没有，对不起你的人是我，一直都是我这个没用的爸爸，你妈妈难产去世的时候，爸爸甚至没有钱付给医院，是许老二给我的钱，让我照顾你，让我安葬好你妈妈。
但是小杰，你能明白吗？许老二是爸爸这辈子最好的兄弟，在爸爸走投无路的时候，是他给了我赌场的活干，是他给了我一碗饭，让我养活你，可是，到头来，爸爸却必须背叛他，你能明白吗？背叛自己最好的兄弟，那是一种怎样的感受。
在爸爸进赌场干活的这几年里，爸爸注意到了一件事，那就是许家一直都有着一个秘密，而这个秘密就是一种神奇的药，这种药能够使人具备一个百毒不侵，强壮永恒的身体，我推测，这种药很可能还会医好你的病，让你这辈子都能够平平安安的生活下去。但是，据我了解的是，许家不可能轻易把这种药给我的，我知道他们绝对不会的，所以，爸爸为了得到这种药，很可能会和自己的兄弟反目成仇，我必须用手段把这种药偷出来，可是那都不重要，小杰，爸爸想要治好你的病，我必须帮你，无论为此付出怎样的代价。
你能明白吗？儿子，对自己最铁的兄弟撒谎，欺骗他的那种感觉。这是我这辈子，除了对不起你妈妈以外，做的最混蛋的一件事。但是爸爸希望你能明白，你是爸爸这辈子最重视的人，无论以后，将来发生什么事，即便是必须为了你下地狱，我都希望，你能够健康平安的成长，能够不被这种病所胁迫，能够像所有人一样，有一个完整美好的人生。
小杰，答应爸爸，无论如何，你都要平安地活下去，治好自己的病，就算有一天，爸爸不在了，你一个人也要坚强地活下去，好吗？
在这封信的最底下，记着一个十九年前的日期，整张信纸几乎都皱得不成样，上面有很多字迹都已经化开来，变得模糊不清。
而此时此刻，一直以来，我所不明白的阿杰对于永生的那种极度的渴望，全部都得到了解释，我终于明白，阿杰为什么说我们一直都不了解他，因为我和世南从来都不知道阿杰患有血友病这件事，也从来都不知道，他爸爸夺取不死药是为了医好他的病，并不是为了自己的长生不死，而这么多年来，阿杰的心里面，一直都背负着这封沉重的信，它像一个压在他心口上的巨石，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来。阿杰的执着不是他一个人的，因为他的生命，和他的平安，是他全家人的寄托与希望。
而在这封信的背后，我看见了一行熟悉的字：
阿南，当你看了我爸爸写给我的信之后……我并不指望你能够理解我，我只是想单纯的告诉你，这么久以来，我到底为什么会这么做，和我一直以来对你的感受。
阿南，我一直很爱你，从以前就很爱，爱了整整15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