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鄂原本只是南陵治下的一个农民,每天早出晚归地顶着日头在田中劳作,汗水混合着血水不断浇洒在干涸的土地上,看着禾苗在自己的努力下一天天长高,心中难得有一丝欣慰,可是一想到村东李大户的租子,他就只能化作一番苦笑,李大户的租子又升了,去年是抽七,今年竟然到了抽七成五的地步,而派来的小厮说的清清楚楚,程鄂种的是人家的良田,收的自然也是良稻,那些良莠不济的次货不能算在租子之例。
这样下去,家里真的揭不开锅了。程鄂拉着附近的几个农户一起去李大户家里求情,谁知道被恶狗一般的护院撵了出来,李大户的管家阴测测地在后门拉住自己,暗示道,你家若是交不上租子,你不是有一个刚满二八的闺女吗,我家老爷前些日子也见过了,不如把她送过来给老爷当个填房丫鬟,老爷一开心,说不定就免了你家今年的租子。
程鄂当时的脸色只能用煞白来形容,村口的屠夫胡大全辛辛苦苦了一辈子,靠着宰猪营生积攒了银钱,托人从远方表亲家里娶回了一个娇滴滴的婢女,谁知道被李大户看上,先是来文的,胡大全仗着自己有几分力气和把式把人家的小厮暴打了一顿,然后就换上了武的,李大户带着几个看家护院上门把胡大全打个半死,抢了人家媳妇,可怜胡屠夫平日里吹嘘自己什么都不怕,结果没撑过当夜便去了阴曹地府,胡大全的媳妇虽然出身不好,但却是个贞洁烈妇,当晚就自挂在李大户的厢房内。好好一家人就因为李大户管不住自己的命根子,而家破人亡。
现在,人家看上了自家闺女,这简直就是厄运当头啊,自家闺女早就许给了隔壁村的龙家,但龙家同自家一样,都是在地里找食吃的泥腿子,怎么和人家李大户斗?程鄂越想心里越怕,当晚就吩咐老婆子女们收拾行装举家遁走。
谁知李大户早就派了狗腿子盯梢,还未跑出去三里地,李大户的家丁护院们就提着各式武器穷凶极恶地撵了上来,正当程鄂暗道我命休矣的时候,一群身穿红衣的家伙不知从哪里窜了出来,把那帮狗腿子噼里啪啦地杀了个一干二净。
为首者竟然是龙家的大儿子龙辉,原来龙辉早就投了红衣教,而且深的教中护法的喜爱,自领一方,在南陵县积聚实力,今日听闻李大户要对程鄂一家下手,程鄂的闺女不正是自己的弟妹吗,龙辉觉得是个机会,便借机起事,带领着发展起来的教众们在村外埋伏,打了一个漂亮的歼灭战。
从贼那可是要诛灭九族的啊,可程鄂有的选吗?自己一家人的命运都牵扯在龙家身上,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跟着龙辉前去灭了李大户的满门,攻打南陵县城,会师代会镇,强攻泾县,巧取繁昌,围攻铜陵,转进宣城,程鄂这个老实巴交的农民竟然奇迹般地见证了李存业大军的一步步崛起,他的女婿龙星也因为积功爬上了将军的位置,虽然不清楚是什么品级的将军,但看着他指挥着数不清的部下时的英姿飒爽模样,程鄂就觉得看来自己是走对路了。
因为女婿的关系,程鄂也混上了一个小头领,不过他实在没什么军事才能,凡是都是听身旁的两个副官的,连续几场战役下来,倒也无功无过,安享李教主分发下来的犒劳。
可惜这种太平日子没有持续很久,自从久攻铜陵不下之后,大军转战江浙,军需一下子变得紧张起来,教主有令,大军就地而食,自战自给,一场场纯粹为了掠夺的杀戮就开始了,攻下宣城,大军纵掠三日,烧杀掳掠无恶不作,不单单是针对城中有财有势的大户,连普通的升斗小民都无法幸免,程鄂亲眼见自己手下的一百来号兵卒像饿鬼一样冲进沿街的百姓家中,原本只是为了生存而起义的义军变成了以杀戮为游戏的恶魔。
听着他们肆无忌惮的狂嚎,看着他们狰狞扭曲变形的面孔,已经和土地打了几十年交道的老农民害怕了,如果不是我女儿嫁给了龙星,如果不是龙星一家子投了李教主,自己的命运恐怕比这些正在遭受磨难的平头百姓还不如。
可惜他只是一个有名无实的小头目,他不敢出言反对,整个红衣大军都陷入了疯魔一般的状态,可以想象,如果他胆敢提出半分异议,不要看这些人平时对自己还算恭敬,以他们疯狂膜拜李教主的程度,恐怕片刻之后就会活撕了自己。
程鄂是真的怕了,从宣城出来以后,他就在寻思着如何趁机脱离这个可怕的队伍,可惜红衣大军裹挟难民的本事不是吹出来的,一路上群情激昂,根本找不到逃走的由头,只能被动地被这波陷入魔怔的红衣众推着奔向广德。
他们就像蝗虫,走到哪里破坏到哪里,广德被攻下后,李教主发现城中百姓全部跟着广德的军队东逃而去,广德县城空空如也,连一粒米都找不到,一怒之下,李教主下了追杀令,派出三万前锋沿途追杀逃难的难民,程鄂很不幸地又被分到了前锋之中,在别人看来,追杀手无寸铁的难民简直就是难得的美差,油水丰厚,托关系走后门都要干啊。对程鄂来说却是又一次的煎熬,看着那些惊慌失措跪地乞饶的难民别削去头颅,看着那些无依无靠的弱质女流被红衣兵按在地上大快朵颐,他只能感到一阵寒冷,难道我已经成为了这些恶魔中的一员,对眼前的一切已经熟视无睹了吗?
眨眼间,前军竟然乱了,本来是有规律有秩序地收取着难民的生命和财富的大军竟然乱了,只听到前方传来“敌袭”的喊声,已经杀人杀到手软,抢钱抢到双眼直冒金花的红衣前锋竟然把敌人的骑兵放到了眼前。
许多红衣士兵弃了马匹蹲在地上舞着大刀片子割去尸体上的头颅,转瞬之间自己的头颅便飞到了半空之上,这群全身罩甲的黑色骑兵就像从地洞里突然钻出来一样,打了红衣前锋一个措手不及,许多人莫名其妙地就成了刀下亡魂。
“大人,是重骑兵,快撤!”
副官的喊声终于让程鄂惊醒过来,他看着越来越近的黑甲骑兵,打马就朝北边跑去,一边策马狂奔还一边撕下肩头的红帔,连身后副官的呼喊都不理,他只想着离开这个见鬼的地方,哪怕找个深山老林去独过此余生也行!
可任谁也没有想到,程鄂的做法有多突兀,在战场之上这种行为等于是叛逃了,许多被裹挟的红衣士卒看着个骑着高头大马的将校扯去红衣,旗帜鲜明地朝北逃走,心里那份渴望自由,畏惧战争的心思也被激发,战场之上竟然有三成人脱离战斗,撕下红衣朝着程鄂的方向而去。
这一乱使得原本就十分复杂的接战情况变得更加不堪,红衣将校喝令属下整队迎敌,可属下们人人心思不同,除去一部分被李教主潜移默化洗脑洗出来的铁杆外,很多没来得及洗脑的士卒趁乱开始四方逃走,抢抢钱,搞搞女人他们愿意,真要和人家真刀真枪地搏命,你当我傻啊,命只有一条,李教主的理想离我们又太遥远,真要有李教主说的那一天,等到那一天咱们出来当我们的顺民不就行了吗?
溃兵、烂战,冲在最前方的周宗骏看着三分像人七分像鬼的红衣众们,摇头叹息道:
“教主,若当初听我一言,何须至此地步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