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镜轩见傅明霜背过身去,心想她大概一日之内听了这许多超出她认知范围的话,一时之间还无法接受。
“你就安心在落樱谷中住下,当这里是自己家一样。我们来日方长,其他事可以慢慢再议。”名镜轩既已等待了一百年,也不在乎再多等些时日了。他此刻看着近在咫尺的傅明霜,便是他漫长等待中迎来的一道希望曙光。他只希望傅明霜好,傅明霜好,即是他挚爱的亡妻好。
傅明霜转过脸望了名镜轩一眼,眼神里说不清是怜、是爱、还是怨。
“我累了,回去休息了。”傅明霜抛下这句话,扭头便走,反正她已熟知了落樱谷内并不反复的路径,一个人走回小屋也不是难事,何必一定要名镜轩陪着看着。
名镜轩也不便追赶,呆呆伫立在原地目送伊人的背影远去。
眼前这个有几分任性,心思细腻如尘的人类女子,究竟是不是妻子的转生,名镜轩心里也难以定断。更让他迷惘的是,即便傅明霜的确是圣宁再生的托世,她上一世与自己是夫妻,这一世她仍然会爱恋上他,愿意与他共谐连理么?
名镜轩素来对自己并无过多的自信,在感情方面尤甚。一百年前在妻子圣宁若即若离的****面前,名镜轩已是常常束手无策。如今面对极有可能是圣宁转世的人类少女傅明霜,名镜轩也同样觉得对方的心意难以捉摸。历来探究人心就是世上最难的一门学问,又何况是想要探入自己心爱之人的内心世界,当局者迷懵懵懂懂更是难于上青天了。
傅明霜独自走回到养伤的闺阁小屋之中,抱膝坐在床上。一旁的花瓶里还插着名镜轩从前庭花海里千挑万选回来的一枝桃花,不知是不是仙家法术的关系,这桃花过了一天时间非但没有颓败,反而比先时更娇艳好看了,连气味都更芳香了。
自古香花配美人,傅明霜原本看这桃花心里满是欢喜,此刻再看却看出一股闷气。
“花开得再美又怎样,又不是真心送给我的。我看他是想念亡妻想疯了,要不就是想女人想疯了,无端端把别人等成他妻子的转世,谁稀罕当他妻子的转世。”傅明霜对着花瓶里的桃花开骂,把对名镜轩的怨气尽数撒在这不言不语的桃花上。
傅明霜在屋里拿物件出气,不知不觉已经到了傍晚。
小屋的门被推开,傅明霜以为名镜轩来探望自己,赶紧翻身躺倒,脸朝着里头佯装熟睡。她心里既盼着名镜轩来,对方若真来,他又偏偏要扮作生气不搭理他。
“好啦,别装啦!主人说你大概不愿意出去和他一起吃饭,叫我把饭菜给你送到房间里来。”娇俏的女声,一听便知是名唤桃芯的粉衣猫咪仆役。
傅明霜这才转身坐起来,有些尴尬地看着桃芯,对方脸上写满了鄙夷、轻视和嘲笑。
傅明霜虽与落樱谷这一对小猫咪有些不合,但她到底不会与自己的肚子过不去。人类与神仙妖鬼相比,论身法修为道行境界恐怕件件都比不过,唯有对生命的眷恋与求生的意志,只怕放眼六界都找不到能与人匹敌的。六界生灵皆言人类最为务实,也最见利忘义、贪得无厌,骨子里的弱点缺点至多,想来与人对生存的渴求大有关系。人为了生存和种族繁衍,大抵什么事都可以做得出,什么样的原则也都有可能妥协。
傅明霜伸手去接桃芯手中的饭菜,指尖刚要触到瓷碗,那碗却像着了魔似的自动移开数步,让傅明霜接了个空。
傅明霜再看桃芯,她人已经离了床沿数米开外,双手叉在小蛮腰上,笑得前仰后合花枝乱颤。
那装满饭菜的瓷碗就这样悬空置于傅明霜眼前,她伸手去抓,瓷碗就自动躲开,再抓,又再躲开,总之就是不肯让她抓到。
傅明霜知道这是桃芯在用法术捉弄自己,一个是修行过百载的猫妖,一个是对神仙法术一窍不通的凡人,对方略施小计,就已经足够把傅明霜折腾得团团转了。
傅明霜瞪了桃芯一眼,明知道实力悬殊,她却也不甘认输,这分明不是人类与妖精,而是女子与女子之间的战斗了。
“你会妖术又如何,我就不信我还扑不到这只破碗!”傅明霜心中怒道。一股争强好胜的斗气上涌上来,又催使傅明霜站在床榻之上连着几下恶狗扑食,大姑娘家仪态也不顾了,几番狼狈就是搞不定一只悬在空中的饭碗。
“好了好了,你要不想给我吃饭就把碗拿走!我也不要吃了,饿死我算了!”傅明霜在床上摔了几个跟头,这才服输认败。
“你求我啊!你说‘求求你啦,最漂亮最聪明的桃芯猫仙人’,我就给你吃饭!”桃芯虽然嘴巴有点坏,但心思完全跟小孩儿无异,调皮的个性让人又气又恼,又不能真正仇视和厌恶她。
“我——才——不——要!”十九岁的傅明霜也是小孩脾气没脱干净,现在是宁愿饿一饿肚子也要和桃芯斗气。
“而且你算哪门子的猫仙人?明明就是妖精,妖精,妖精!”傅明霜光说不算,还学着先前桃芯做鬼脸的样子冲她挤鼻子弄眼睛。
桃芯也不甘示弱,把悬空的瓷碗放下,两只手齐上阵,用鬼脸还击傅明霜的鬼脸。
这时青衣猫女小腊走进屋来,正看见傅明霜和桃芯互做鬼脸的幼稚场面,顿时哭笑不得。
小腊性情严肃、不苟言笑,当即脸下一沉,喝斥二女道:“你们这是瞎胡闹!成何体统了这是?”
桃芯嘟嘟嘴,脱口道:“反正我们是猫妖,本来就不是人,管什么人间的破体统、烂规矩?”
傅明霜接着叫嚷起来:“呐呐呐!自己都承认是妖精了!还谎说自己是什么猫仙人!”
小腊听了,转头怪责桃芯:“你当仙班是随口说的么?在落樱谷与世隔绝得成了傻子?你要当仙人就用心修炼去,成天就知道瞎胡闹,你这样再等几百年也成不了猫仙人。出去。”
小腊的地位似乎比桃芯要高,又或者她只是习惯了做姐姐。桃芯被责怪也不出声反驳,只顺从地转身出去,临出门还不忘调转头最后冲傅明霜吐吐舌头。
名镜轩先时在樱花树前嘱咐二猫女要善待傅明霜,桃芯是完全没听进去,青衣小腊倒好像有所遵从。
小腊对傅明霜是不是圣宁转世一说,虽然心里也抱有深深的怀疑,但态度上却已有几分恭敬。
傅明霜记得名镜轩有提到过,说小腊和桃芯原本是他亡妻坐下的两只宠物,是他妻子死了之后才由名镜轩代养的。那么也就是说,名镜轩的亡妻才是小腊和桃芯真正的主人了。
小腊亲手把瓷碗端到傅明霜跟前,傅明霜顺利接过碗,大口吃了起来。
傅明霜心中感激小腊,因为她待自己尚有一丝温情,不像桃芯只会恶意用法术捉弄自己,不让傅明霜好好吃饭。
小腊站在一旁看着傅明霜吃饭,眼神里倒有几分悲戚。她突然开口道:“若你真是那个人的转世,又怎么会……怎么会受小妖小怪的气,她法力无边,皱皱眉便是惊天动地的大动作。我无论如何都不相信,那个人竟会变得这样……这样无用。”
傅明霜哽咽了一下,吞下一口饭,说道:“那个人真有那么大的本事?”
“当然,圣宁是天界十六神祗,乃是最高等级的天神。她法力无边,实力深不可测。”小腊说这话是满脸的自豪得意,仿佛她说的是自己的辉煌事迹。
“这么厉害还不是死了……”傅明霜心里有几分不服,不免说出些不敬的话。
小腊并不生气,解答道:“再厉害的神,也不能与整个天界作对。更何况,圣宁并没有被任何人制服,她是自己陨落消亡的。”
“那名镜轩也是很厉害的神咯?”傅明霜听多了那位神乎其神的亡妻的英雄事迹,比起死去的英雄,她更想听听眼前人的事。
“镜轩大人本来也是神级,不过,圣宁死后他也无心留在天界。他早就自贬身价降了一级,从神降格为散仙,隐居避世于此。镜轩大人不喜欢天界诸神勾心斗角的纷扰,一般没什么事,他不会踏出落樱谷半步。”小腊说。
傅明霜想起前晚自己被狼人追赶,名镜轩手提灯笼走在密林山道上的情景,立时又问:“那前夜他为什么要出谷去?总不会是感知到能遇上我这个‘伪转世’吧?”
小腊摇头说:“前晚是名家长辈寿宴,镜轩大人既是家族后裔,自然要去参加。别的酒宴盛会,他是能推就推。一百年来,独独名家长辈寿宴,他是推却不掉必须出席的。”
傅明霜心里忽然一乐,暗想:“哈哈,原来神仙跟人类差不多,也有家族世家一说,也像凡尘俗人一样有许多应酬和不想喝的酒宴要推!看来当神仙和当人一样,都有这些个琐事烦恼。”
“名家的人也都是神仙么?”
“是的,名家是天界望族,满门皆是位列仙班,更有许多出类拔萃的子弟晋升神阶。若不是镜轩大人为圣宁之死伤心难过,他本可不比降级,仍旧做神的。”小腊言语间惋惜之意甚重。
想来小腊必定是一个深受人世间三纲五常阶级观念极重的妖,在她心里,神的阶级就比仙高,而仙又比妖高,妖大概又比人高级。一层高过一层,下级不能僭越,都要合乎规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