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一滴一滴的从黑甲武士面甲下巴缝隙处往下滴落，滚热的血珠滴在武士胯下的马背上，悄然绽开。马上的黑甲武士动都不动，他身后十六名骑士也愣住了，从他们那个角度，那根羽箭整个“贯穿”了黑甲武士脑袋，一时间，唯有万里长风鼓荡在峡谷外的大草原，所有人都陷入了沉默。
“他死了。”
不知谁突兀的喊了这么一声，仿佛瘟疫爆发，不到片刻，弥漫在所有人心头，人群先是小声欢呼，见那黑甲武士仍旧如同僵死的尸体立在马上，那欢呼声越来越大，终于变得破云穿霄，直震霄汉。
唯有郭子旺呆呆的立在人前，好似见到鬼一般。
王宝在后面以为自家大爷刚才吓傻了，也不知退回来，再看看马背上扭过头的黑影，想着，若是能把这厮的头颅给割下，必是一大功。他之前可是听说眼前之人在北疆可是传奇，大人物。王宝想到这，立马心血澎湃起来，再也忍不住建功立业的心绪，一个叱喝，暴起在人群中，策马向那一动不动立在马上的黑甲武士疾驰而去，锋寒的马刀被高高的扬起。
郭子旺木木的扭过头，他看着向这边冲来的家将王宝，脸色铁青，半张着口，却甚么也说不出。
“王宝，回来。”一个少年的声音在人群中突然爆喝出声，可惜终归是晚了。
“近了近了。”
王宝盯着黑甲武士的颈项，满脑子被建功立业填满了，再也塞不进其他。只是有一点奇怪浮上王宝心头，他似乎看见那架在自家大爷肩上的九尺巨刃斩马刀微微动了动，于夜色中，若不细看，绝不易察觉。
“错觉。”王宝的马已经到了黑甲武士三丈之内，想要掉转马头回去已经晚了，“好贼，敢劫持我家大爷，吃我王宝一刀。”
三丈、两丈、一丈，王宝的刀带起微风直削向黑甲武士的颈项。
动了，王宝这回没看错，他看见武士身子动了动，他没死，这一发现就像是一道惊雷劈在王宝心魂之上。
巨大的身影犹如黑暗降临，笼罩住了王宝，一阵雷霆般大吼在他耳边炸起，盖过了所有的笑声，九尺斩马刀如云中雷电般劈空斩落，霸道的刀势似秋水长天，令王宝几近窒息，王宝亲身站在凛冽的刀锋下，才明白大爷面对这个人的时候，何以变得如同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因为其实他根本没有机会。少年惊呼此时才回响在心头，大爷看自己奔来时，回望自己铁青色的脸色和绝望的眼神，他此时才明白，可一切都来不及救王宝了。
那一道刀光，如连山般往王宝身上压来，面对黑甲武士连山般的刀式，王宝挣扎着把他苍青色的刀双手托住，高高架起。没有人能看清黑甲武士那一刀的变化，只有一声金铁交响，那被王宝架起的刀碎裂，王宝和他所乘的战马忽然倒退两步，齐腰被断成了两截，血光如雨一样爆射向天，碎裂开来的马刀残片盘旋着到处飞舞，飞出数丈之外，斜斜的扎进这片异域之地，王宝整个人被切开了，鲜血从身体中间喷涌而出，将一旁僵直着身体动都不敢动的郭家大爷溅了一脸，喷入草丛里，将冬草也染成玫红。
刀碎，人死，马裂。
黑甲武士此时扭过头面对众人，所有人才看清，那只必杀的一箭被武士一口衔住，所以从侧面看，定边十八骑才会觉得这只箭整个“贯穿”了自家头领，然而刻了血槽的箭簇，刮过嘴唇，带起一片****，这就是不断滴落的血珠的来源。
恐惧袭上了每个人的心头，黑甲武士的目光所及之处，群雄辟易，目光闪烁退避，战场上，他就是王，他降临时，诸般逆臣莫有敢与之对视。
黑甲武士吐出嘴里的羽箭，九尺斩马刀微风一样挥过，那支羽箭无声的截断作两段，半截断箭未及崩飞，重新被黑甲武士捞入手中，这份反应和手速立马又震慑了一批人，黑甲武士看着手里的铁制的箭簇，四棱角的，内里是暗红色的血槽，箭簇上泛着凄冷的铁锈色，再看断箭箭柄，黑甲武士笑了，他看见了三个字。
“赵养卒。”
那是属于赵养卒的箭，像他那样把自己名字刻在箭柄上并不是原创，古已有之，李家每一个人箭匣里的箭都刻上了主人的名字，以作战后计算军功的凭据。
低头望了望身上粘稠的鲜血，已分不清是人血还是马血，兴许两者皆有，它们混杂在一起，凝固在一起，一股浓郁的血腥气包裹住郭子旺，郭子旺此时回过神来，他看着黑甲武士，鬼叫起来。
“是该叫两声了，刚才有人为你射了一箭，又有傻子挡了我一刀，要不然你早已去见阎王爷了，”黑甲武士露出来的褐黄色眼睛微微眯起，“再多叫两声吧，下一刻你连叫的资格都没了。”
不理已经吓破了胆的郭子旺，黑甲武士挑起断箭，“赵养卒，出来吧，不想领回你的箭了？”
没有回应，一片令人窒息的沉寂。
“偷袭，又是偷袭，”黑甲武士说不清是自嘲还是自夸，“就没有一个人敢正面站在我面前，和我光明正大的对阵吗？”
“赵养卒不知天高地厚，挑衅定边十八骑，在此向阁下道歉了，”终于，少年负弓引弦从人群中越众而出，“然而我李家并不想和定边十八骑为敌，我们只是护送商队到斋桑泊，不想惹事，阁下刀下之人乃是此行商队雇主，身为护卫队副队长，赵某不得不救，有得罪阁下的，还请阁下能够宽恕则个，若需要甚么代价揭过此事，尽管提，只要在范围之内，尽可满足阁下。”
“赵养卒？”黑甲武士咀嚼这三个字，突然被挑起了兴趣，“你姓赵？”
“我是李家的赘婿。”
“赘婿？”
黑甲武士一愣后，突然大笑了起来，同他一样，他身后所剩的十六骑也同时笑了起来，笑声随风飘荡，浮在每一个人耳边。
“大好男儿当打马独立阵前方，翻手云，覆手雨，何以如此堕落做人家赘婿，晦气，真他娘的晦气，被狗一样的赘婿射了一箭，老子回去要好好洗个澡，把一身的霉气洗个干干净净，哈哈哈。”
郭幼虎偏头看向赵养卒，少年脸上笑意依然还挂在脸上，只是眼角的肌肉还是忍不住会抽动一二，那双引弓的手青筋崭露，一股杀意飒然浮空。
“阁下说笑了，我只是一个小人物，年才十二，一辈子怕是也翻不了云，覆不下雨，”赵养卒说，“我也早听说过定边十八骑大名，阁下迢迢而来，不知在下有甚么能帮得了阁下的，尽管提。”
“态度不错，”黑甲武士直直的看了赵养卒片刻，见这个模样不大的小子受此侮辱居然脸色都不变一个，觉得有点意思了，“那先回答我一个问题吧。”
“请说。”
“你们有没有见过盘龙军，好好想清楚哦，刚才这位郭大爷已经给了我答案了，我有点不相信，所以来验证一下？”黑甲武士笑问。
赵养卒和郭幼虎对视一眼，一时间不知如何回答，按照他们事先约定好的答案，是要反其道而行之的，就说见过，但只是擦身而过，并没有产生交集，这样三分真七分假的，反倒能取信别人，只是如今他们不知郭子旺有没有按照约定来。
郭子旺心头泛起一股寒气，像是只对着残阳啼叫的老鸦，悲悯深深，他记起来了，按照约定，他应该说见过的，可是当黑甲武士把斩马刀担在他肩膀上时，他脑子一片空白如同被人施了术法，洗了一遍，只想早早摆脱这个魔鬼，于是顺口便说没有。下意识的，郭子旺低下头看着旁边碎裂的马尸和人尸，身子不知觉的颤抖起来，他大致猜到了欺骗这个恐怖的年轻人会有甚么后果。
赵养卒和郭幼虎相视着点点头，少年扬声，慨然道：“阁下明鉴，我们从黑风峡谷而来，就在三个时辰前遇到过从这里路过的盘龙军，但双方只是对视一眼，并没有发生任何联系，更不会私藏盘龙军，阁下应该对自家名头有信心才是，借我们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和定边十八骑为敌啊。”
黑甲武士咯咯的笑了起来，他击掌，掌声刺耳，好似在为赵养卒的慷慨陈词喝彩，只是面甲里露出的眼神却满是死气。
“好一个不敢啊。”黑甲武士喃喃的笑了起来，他收回目光盯着郭子旺，后者脸色青白交替，不停的打着摆子。
黑甲武士斩马刀刀背在郭子旺肩上微微压了压，使得郭子旺不得不身子倾前，“郭大爷，他和你说的不一样哦，你说我该怎么办？”
郭子旺战栗起来，他抬眼看着武士戏谑的眼神，不敢出声。
黑甲武士直起身子，盯着不远处的赵养卒，嘿嘿的笑着。少年的脸色变了，他身边的管家也变了，两人意识到错了，郭子旺根本没有按照约定来，露陷了。
“我既然能放过盘龙军一刻，就不在乎一时，毕竟是马贼嘛，好几年没有看到如此大商了，百来车的财物，实在令人难以舍弃，不如把你们的人都亮出来给我看看，要是打得过，你们就留下财物，卸下自己的人头长眠此地吧，要是打不过，我们好好商量，看看留下多少财货买我们定边十八骑让路。”黑甲武士语气极淡，却仿佛震慑在每个人心尖上，让人不敢轻视。
“我们的阵仗都在这里了。”赵养卒知道谎言被看破了，大家都是聪明人，也不要学娘们假言狡辩了，索性放开一切，干脆承认，只是黑甲武士刚才那句话却真正的吓住了赵养卒，他发现了？怎么可能。
“还是没说实话啊，”黑甲武士的语气无奈起来，“为甚么我的敌人永远只会偷袭这一招呢，可笑啊，一开始就把自己放在弱者的位置，如何才能打败我呢，真为你们感到好笑，赵拔岳如是，你也不过如此，这么简单的道理怎么就没一个人明白呢。”
黑甲武士说着只有他自己懂的东西。
“还要我揭穿吗，”黑甲武士被面甲罩住，看不见面色，可语气已经冷了下来，“三十个……，不，三十四个，在我十丈之内有三十四个人，正好是我们人数的二倍，我能听见他们的呼吸。”
赵养卒的脸色彻底青了，如同被揭开了最后一张底牌的赌徒，他带着不敢置信呆立在原地。
“既然，你不让他们出来，那就永远不要出来了，长眠吧。”
话音落地，黑甲武士动了，他的手里不知何时翻出一张长弓，长弓如满月，搭上一枚枚蛇牙般的倒钩，泛着铜绿色的箭簇，在所有人反应不过来时，一支支射向十丈之外的空地上，那里空无一人。
这种被回疆人誉为“黄金箭”的狼牙箭，带着撕破空气的尖锐闪电般命中那块“无人之地”，“黄金箭”整个被射入泥土里，连最后的箭尾都看不见了，完全没入了泥土中，当所有人都来不及为这样恐怖的力道惊叫出声时，他们看到了一件更恐怖的事。
原来的“无人之地”，突然从箭羽入口，冒出一股冲天的血雨。
地下有人。
“还不出来？”黑甲武士的笑意越发深了，“那就再来。”
一支支箭被射出去，期间几乎没有空隙，一些长年练箭的李氏子弟在心里抖索起来，恐怖的连珠箭啊。
一声声人濒死前的痛苦嚎叫从地下微微弱弱飘上来，仿佛鬼魂正一个个抓走生者的灵魂。
“出来。”赵养卒头皮发麻，他不知道这个世上怎么会有这种人，十丈之内啊，也能听清人的呼吸，他是野兽吗，这是最狡猾的野兽也没有的敏锐啊。
定边十八骑四周，那些年深日久侵蚀的沙砾地中忽然裂开一个个口子，一个个漆黑的影子狼狈的跳了出来，他们蹲伏在地，倒持寒光闪烁的马刀，另一只手则端着……弩弓，他们围绕定边十八骑缓缓的移动，眼睛里恐惧和无畏并存。
所有人，包括郭子旺、郭幼虎都惊得差点蹦了起来，连他们也不知道赵养卒何时在这里埋藏了三十四个李家子弟，手持着郭幼虎口中的“大杀器”埋伏在这里，没有人敢说这个埋伏圈设计的不精巧绝伦，一旦真的和定边十八骑冲突起来，这些突然从地下蹦出来的李家子弟，出现在定边十八骑的背后，持着强劲的弩弓，将会成为一击必杀的终极刺客。说不定，真的能把定边十八骑留在这片土地上也说不定，可令所有人都胆寒到极限的是，竟然轻轻松松的就被那个黑甲武士识破了。
“刚才我和这位郭家大爷对视，视线被这位郭大爷挡住了，你利用视觉差射出的那一箭，差点就真的了结了我，”黑甲武士遗憾道，“如果你那一箭能穿过这位郭家大爷的脑袋，以当时箭的速度、力道和视线，谁也躲不过。现在也是一样，你如果能让这些人再往地下挖上三尺，可能有人会因此憋死，但已不是人力能够发觉的，也许，过了今夜，定边十八骑就再也见不到明天的太阳了，说到底，你这个人够聪明也有股魄力，就是还不够狠啊。大好的局面，泡汤了吧。”
“我这还有四百勇士，加上你，你那边才只有十七个人，别忘了，现在还有超过三十柄弩弓正对着你们，”赵养卒强压下心头的不安，他知道他遇到了一个近乎无敌的存在了，“我们胜算大。”
“靠人数和武器就能胜的话，这回疆早没有我们定边十八骑的生存之地了，”黑甲武士摇摇头，“我张定边想要谁的脑袋，从未失言失手过。不过我现在不想动武，动武不合算啊，你们要是往后退，退进黑风峡谷，如此大风的天气，这么多人，要是滑坡，为了点钱埋在这里，我张定边幸苦学武至今可就白费了。我想我的话也正是你最想听的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