翠娥在有记忆的岁月里,便是个牧女,蒲扇大的手掌心里,长满了经年握马鞭留下的老茧,红扑扑的脸蛋近看会有些许粗糙。
这是一个容貌并不惊艳的普通女人,可这并没有抹去她骨子里不变的温柔善良。前些日子,二夫人为她说了一户人家,当时二夫人问翠娥甚么个想法。翠娥低垂螓首,未曾开口。二夫人是过来人,知道急不来,让她想通了再给她回复,女儿家的终身大事是得慎重。未曾想,竖日,再见时翠娥便简简单单的道一句但凭夫人做主。只是赵拔岳的归来,带回的消息对翠娥来说是一个噩耗,她要嫁的那个绰号叫“灵芝”的男人,早已经魂飞黄泉了。
外人不知道这个未出嫁,未婚夫便早殁的女人是何样的心情,其实,翠娥自己也说不清道不明,按道理,她即使不痛哭流涕也是当愁眉不展的,只是要她对一个见过不到两面的人柔肠寸断,她又实在做不到,哪怕演戏。
在她心里早已有了一个身影,满满的,再塞不下任何一点其他男人的背影。
所以当再见到赵养卒的那一瞬,这个被赵养卒看作大姐姐口里喊着翠娥姑姑的女人,便不顾一切的一把把明显已经长高一大截的赵养卒搂进怀里,枕在少年的肩膀上哭哭笑笑的,这一幕,顿时引发了不小的轰动,一大片的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这个时候叶阑珊表现了一个大家女子的气度,面对心上人被另一个女人搂着,叶阑珊只是静静的旁观,眼睛里并没有多余的情绪,至于李绵蛮,小迷糊一个,除了迷糊也看不出甚么了。
赵养卒经过最初的愣怔后,便平静下来,无声的拍着翠娥姑姑的后背,倒好像是在安慰一个哭泣的小女孩。翠娥哭了一会儿,激动的心情渐渐平息,她松开赵养卒,和以前一样上上下下仔仔细细的打量着他,然后比了比,愕然的发现,才数月不见,他竟比自己高了。
“翠娥姑姑比以前壮了,刚才搂的我差点断气,”赵养卒轻轻的笑,“吃了那么多粮食,好不容易才长这么点大,就这么被你搂死了,可冤死我了。”
翠娥皱眉狠狠的在少年脑门上敲了一记,似乎在责怪他口不择言,末了,终于流露出一丝女性的软弱,轻轻的哽咽起来:“桃符,姑姑还以为永远见不到你了。”
赵养卒有点不自在的挠挠头,嘿嘿的笑了笑。
一个身影从赵养卒身后闪出来,在翠娥还没看清间,那身影冲她矜持的打着招呼:“翠娥姑姑,我叫叶阑珊,你唤我阑珊就好。”
女孩露出来的脸蛋,娇嫩白皙,水润水润的眸子望向赵养卒时,带着不加掩饰的爱意,女人的心思有时是很微妙,骤然间,翠娥似乎懂了甚么。
“叶小姐客气了,翠娥只是一个小小牧女,当不起。”
赵养卒说不上理由,就是觉得似乎有点甚么已经发生了,但他却不知道,眼神有点诧异的望着突然变得“如临大敌”的叶阑珊。
翠娥并不理他诧异的眼神,她从怀里掏出一个羊皮裹起来的小包裹,递给赵养卒。
“这是夫人要我转交给你的,还有,其实这次来,翠娥是奉族长和二公子之命的,他们有些话需要翠娥来转告。”
话音稍落,赵养卒的神情悄然冷峻起来。
“为甚么要你来?”
“二公子说,为了表达他没有恶意,只是为了谈一桩公平的交易。”
赵养卒哑然,沉默了一会儿,正待开口,一旁的叶阑珊直视翠娥的眼睛,愠怒的沉声道:“你们赵家阴谋偷袭我李家,杀了我外公,如今派你过来说没有恶意,赵腾蛟为甚么不来。”
拍拍叶阑珊,让女孩的心澜稍稍平息下来,赵养卒道:“甚么交易?”
“桃符,这交姑姑想先和叶小姐说。”
“不能告诉我?”赵养卒愣了一下,皱起眉毛,“姑姑不知道吧,我现在已经是李氏的代族长呢。”
翠娥睁大眼。
“现在能说了吧?”赵养卒笑道。
“对不起,桃符,这事姑姑……只能跟叶小姐说。”
“是赵腾蛟的嘱咐?”
“你就别问了,事后你问叶小姐就是,”翠娥怕再逼问就忍不住开口了,上前一把拉住叶阑珊的手:“叶小姐,你跟翠娥来。”
……
……
赵养卒打开羊皮包裹,里面是一封信。
白色的娟纸,隐约可见墨迹力透纸背,封口处烫着红色的火漆,正面则是几个娟秀的字体,赵养卒长年被母亲逼着练字,确实是母亲的手笔。
赵养卒觉得心头沉沉,见字如见人,他多少次告诉自己再也不会回赵家,可是午夜梦回,还是屡屡出现油灯下,半夜醒来,母亲和翠娥给自己缝制过冬的袍子,那温暖的橙黄色回忆,是他永远也忘记不了的。
“吾儿桃符览阅知悉,你之大哥拔岳业已平安归来,遣人将你之事告知于母,吾儿所做甚好,远胜母亲昔日之所望。很抱歉,除夕夜为母不能陪伴吾儿,庆吾儿年长一岁,但吾儿应知晓,为母者未有一刻毋思念自己之骨肉。儿如今已十之又三,很快便将有自己的妻与子,吾儿应学会独立和坚强,从这点上,尽管尔父品格低劣,但性格之坚韧,也是儿应区分学习的。娘亲昔年十月怀胎生下你,每日旦睁目便会抚摸己肚,感吾儿之心,这十二年来,吾儿无时不伴娘之左右,初始不觉,但儿离有数月,竟生一日三秋之感,甚是想念,若得机会,望吾儿能来看望母亲,得一眼,于愿足矣。
李氏被灭,事发突然,娘亲无力阻止,况尔之父野心一日胜似一日,手段毒辣激烈,吾儿心醇,闻之必盛怒,此事告知吾儿,望三思而后行,切不可激怒尔父。
盼即赐复,母赵氏喧妍。”
赵养卒默默的将信细细叠好,恢复原状,轻轻的收进怀里的衣襟里。
“好……想夫人的烤羊腿啊,”苏秦淮满目憧憬,“那滋味……第二天嘴里还香着。”
“嗯。”赵养卒点头。
“不知道翠娥姑姑要对叶小姐说甚么呢,如此神秘,”张仪表疑心病又犯了,“该不会要对表小姐不利吧。”
“不急,我们总会知道的。”
“但愿吧。”
……
……
静静的听完翠娥说完,叶阑珊的脸色苍白,毫无人色。
“这就是赵腾蛟所谓的交易吗,他卑鄙。”叶阑珊痛骂不止。
同为女人,翠娥理解眼前这个美丽的少女那份痛苦。
“想哭就哭吧。”
“哇……”
眼泪袋子又一次被割开一道口子,裂开的缝隙里流淌都是少女的眼泪,叶阑珊咬住嘴唇,恹恹的哭泣,那哭声极低、极悲、极恨、极愤。
拍着叶阑珊的背,翠娥犹豫道:“要不要我对他说。”
“不用,这种事还是由我来告诉他吧,况且能瞒一天就晚一天,我不想他不开心,”叶阑珊抽泣着笑,“况且外公没死,我应该高兴的,不是吗?”
“家主和二公子太卑鄙了,竟以此为要挟,”翠娥也恼了,“你真的决定了吗?或许……”
“没有其他可能的,只要外公还有族人能活着,一切罪责牺牲我叶阑珊愿一力承担,这本来就是我的责任。”
翠娥一愣,深深的吸了口气,安慰似的拍着这个可怜的女孩。
……
……
叶阑珊和翠娥牵着马回来的时候,夕阳已经下山了,远处的山头也隐没在夜幕里。
“要不是回来的族人说你们俩没事,我还以为你们被人拐卖了呢,”赵养卒等了一天,又急又燥,“怎么现在才回来?”
“我和翠娥姑姑聊你小时候的事啊,原来你屁股曾经被水蛇咬过啊,还有一道疤,甚么时候也让我看看啊。”
赵养卒翻了白眼,急促的瞪大双目,差点猝死过去。
“翠娥姑姑你……”
翠娥愧疚的朝赵养卒一笑:“我也是找不到话题,所以能想到的就都说了。”
赵养卒苦笑的连连摇头,又一想,其实也没甚么嘛,反正早晚她会发现的,想着,便朝叶阑珊暧昧的笑着。看着看着,赵养卒却觉得似乎哪里有点不同了。
往日盘起来的马尾辫,不知为何,竟松了开来,一头漫漫的长发披散开来,血红的箭裙,随风轻荡起裙摆,正温柔的看着自己,无声的微笑,华美的像是一朵开到极盛的玫瑰花,甜香而诱惑。
“你怎么了?”
“没事啊。”
叶阑珊回着,她偏过头,似乎它处有迷人的风景,避开了赵养卒担心的目光,真是一个倔强的少女。
“明明就是生气了,我看得出来。”
是的,赵养卒能看出来,叶阑珊生气的时候,柔软的脸颊会僵硬,带出一道锋利的弧线,那是因为她生气总喜欢咬紧自己的牙齿,而此时她扭过头,赵养卒分明看见,女孩正紧紧咬住自己的牙齿。周围的人群们不敢出声,只是偷偷以眼神对视。
“我们都被你父亲耍了,其实外公根本没死,还有我李氏的老老少少,他们很多都还活着,”叶阑珊转身,眼含热泪,“我生气啊,我叶阑珊居然被骗了。”
赵养卒还没反应过来,等叶阑珊又重复一遍,才半张嘴,不敢置信的看着叶阑珊。
而此时,周围一阵哑然过后,震天的欢呼声暴起。
苏秦淮、张仪表两人对视一眼,同时低下头去。
“养卒,后日陪我去见赵腾蛟吧。”叶阑珊轻轻的说。
赵养卒木木的点点头,事情完全超出他想象的极限,现在他脑子里一片空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