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十六岁。
大业十三年十一月,长安城兵力衰弱,终究逃不过破城的命运。
带领着军队抵抗了数日的爹爹就在那集市街头被斩首示众。我个子不高,在浩瀚的人群之中自然被掩埋的厉害。我看不见爹爹死时的样子,我甚至不知那铡刀是何时落下的。只是突然有那么一瞬,我所在人群中发出一阵欢呼。
于我而言,每个人的面孔都是陌生的,但他们的表情都是相似的。无一不表示着对这****的将军之死的欢呼雀跃。而我不过是这通透明亮的世间中的一角阴暗,人群散去之后,没有人会在意我脸颊上淡淡的泪痕。
在不久之后,我这个前朝的罪臣之女,就平白的入了秦王府为奴为婢,也只当是我罪有应得。
我随着大批人群走进了宅子,无人知晓我的身份来历,倒颇有几分孤勇的气息。管家模样的中年男子口口声声的告诫我们这群奴婢,万万惹不得这宅邸的主人。这秦王近日里痛失胞弟,又被挖了祖坟,恨不得将那肇事者挫骨扬灰。
我站在人群中,听着身边的姑娘们满怀好奇的到底是谁有此本事,却做了如此丧尽天良之事。我倒不由得冷笑了一声,爹爹是前朝名将,自然忠于前朝,又何错之有?只叹这书写历史的画笔总是掌握在那些胜利者的,既然输了,我也无话可说。
接下来的数月,我这双号称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纤纤玉手,每日有超过四个时辰浸泡在那冰凉的冷水之中。同一批的姑娘们有的叫苦不堪,有的便渐渐学会了好吃懒做。但我却依旧如此,认真的做好每一件事。
时常有人在背后说我定是儿时害病伤了脑袋,竟然如此不灵光。是啊,这秦王年轻有为,对待下人也极为有礼,从不苛求。为何我要如此兢兢业业的生活,而不为了自己的将来打算?被问及这个问题的时候,我只是淡淡一笑,不予作答。
日子长久了,倒显得我生来孤僻,不易与人相处。于是时而发生的作弄倒显得是尤为不可免了。
又是一日,我端着糕点走在路上,迎面就扑来了一盆子脏水。在我还来不及躲闪的时候,就直直的浇了我一身。这只是平日来最为微小的捉弄,我倒也不觉得稀奇。将糕点放在地上,准备回屋换身新衣裳。
却不曾想就在这最狼狈不堪的时候遇见了他。
他递给我一块方巾,瞧那料子就方知他定是个显贵。帕子上绣着一只歪歪扭扭的蝴蝶,那针脚的疏密就暴露出这绣帕之人定是初学,想来也算不得大家闺秀的手艺。但这帕子的边角已经微微泛黄,想来是上了年岁之物。
只是这方巾想来定是重要的信物,又怎会被他轻易的递给我这小丫鬟?
经过这么一番思虑,我这伸出去接的手僵在半空,拿也不是,不拿也不是。
没曾想他就突然往我手中一塞,道:“姑娘家最爱惜的不就是这张脸,又何须忌讳?”我方才抬眼看他。
那时他也不过二十出头,风华正茂。自有一分江湖的英雄气魄,骨子里却又是那文人墨客的柔情。
“不知公子高姓大名?”我便出口发问。
“怎么,你连这宅邸的主子都认不得吗?”他突然笑了起来,四周的光景像全是聚集在他的脸庞上了一般,“真是个有趣的小丫鬟。”
我认定他是秦王。这是秦王的宅邸,有谁不知、不晓。
这数月里我甘于安生于院后的厨房,从不愿到那正庭里去侍奉主子用膳。每个为奴的姑娘都争着抢着要去那前院里端茶送水,我却不争。我又怎不知她们的打算。
若是这茶具一放,对着主子嫣然一笑,指不定就暗生情愫。从此大可脱离这奴婢的身份,哪怕只是个小小妾侍,好赖也是这宅邸的小主子。总比这为奴为婢要好得多。
也许是因为我从不上心这些事,总管似乎对我比较放心。某日午后,他将我叫了去。递给我一个食盒,让我去那最西边的厢房给里头的人送饭。
“她脾性不好,近儿个又正在窝火,你当心点。”主管像是想到了些什么,长叹了一口气,继而又说道:“其实她本性不坏,若是你能同她成为知己,倒也算是美事一桩。”
我接过沉甸甸的食盒,徒步向最西边的院落走去。边走边仔细思量着总管的那几句话,心想着那是个怎样的姑娘。
西边的厢房鲜少有人来,我推门进去的时候,她正在对着自己的丫鬟发火。没一会小丫鬟就哭着跑了出来,见此状况我就知这差事定是疾苦,认命似的向里屋走去。
没想到是杨吉儿。
吉儿盯着我看了一会,满含迟疑的唤道:“阿仪?”
真没想到吉儿还能记住我的名字,只可惜太久没有人这样唤我了,我一时之间竟然呆呆的站在原地说不出话来。
“真的是你。”吉儿跑过来接走了我手中的食盒,将其随意摆置在桌上,“我还以为我这辈子都见不到宫里的人了。”
“你…怎么会在这儿?”我看吉儿一副兴高采烈的样子,本不想扫了她的兴致,但还是开口发了问。毕竟在自个儿要来之前,那些个姑娘们都告诉自己说这西厢房里面住了个不好惹的女子。
但吉儿在我的印象中,一直是娴静温婉的。
那年我六岁,爹爹进宫时也顺带捎上了我。但专心国事的爹爹不一会就将我抛在了脑后,到最后只留得我一个人在宫里面四处晃荡迷了路。找不到爹爹,这人生地不熟的地方着实就像个可怕的炼狱,我便放声大哭了出来。
就在这时候,我遇到了杨吉儿,她是隋朝的公主。
于那时候的我而言,她就像溺水的人在汪洋大海中突然抓住的一根浮木。我便扑了过去,死死的抓住她不肯放手。现在想来小时候倒当真是天真的可爱,那时吉儿也不过大我两岁,心智却较我而言成熟了许多。
她柔声哄着我,带我前去她的殿内歇息,然后差了宫人去告知我爹爹我在她着休息。那时候的吉儿很理智很成熟,一举一动,全然不像个八岁女童的行为。隋帝也夸她聪颖。在那个身份决定一切的年代,吉儿虽然是宫中一个无名采女所产的女儿,却分得了隋帝大半的宠爱。
可如今的吉儿倒显得有些耐不住性子,大悲大喜都表现在脸上,不曾加以掩饰。这样的吉儿倒当真是陌生的可怕,同她共处的几个时辰内,我有种儿时场景再现的感觉。
她时而笑时而哭,情绪很不稳定,而我就站在一旁静静的听着。直到某一刻,我突然惊觉这场景好似那次见面。只是我和吉儿的角色对调,如今想来倒觉得荒唐可笑。
从吉儿房里出来的时候,我又看见了秦王。我向他简单的行了一个礼,他对我笑了笑,然后挥手示意我赶快回自己的地方。
他身边跟着一个男子,似乎对这场面感到了几分惊奇,刚欲开口就被他用眼神阻止了。我也没多作留心。
往后的很多日子里,我几乎顿顿都给吉儿送去餐饭。她有时候也会跟我讲起那些事,关于她堂堂前朝的公主为什么会被困在这秦王府的小小厢房内。
她讲了太多,我不能全部理解。只是很多年之后,我才终于懂得。原来她根本就不是被困在里面逃不掉,而是被那称之为爱情的东西困住,不想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