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婆，你如今方知****滋味？”大殿之上的男子缓缓开口向堂下的女子问道。
“我说我不是。”那女子低垂着眼眸回应。
“当年你说你一生未曾婚配，尚不知人间真情，懂不了这凡人饮下孟婆汤时的贪嗔痴念。我便让你经受这一世磨练，怎么你倒显得愈发不知好歹。”
这堂下的女子应当是孟婆。阎王也只当是她执念太过深重，忘了前世尘芥，还没能记起如今自己的身份。
“罢了，你先回望乡台暂住吧。别忘了自己的职责。”阎王虽然心存疑虑，但若眼前的女子不是孟婆的投胎转世，又怎么会有那仙根扎驻。
那女子似乎满含不愿，也只得在牛头马面的推搡下前行，踏出殿门前仍不忘回头对那阎王再三强调：“她强拉我来作那替死鬼我也无话可说，只当是我命数如此。”
那女子的叫喊声好不凄惨，以至于惊的我再次从梦中惊醒过来。
“婆婆又被那梦魇困住了？”孟姜赶忙跑来，小心翼翼的将我扶起，“八成是那凡间戾气还未曾除的干净。”
“我是不是忘了什么？”我一边用衣袖轻轻拭去额头上的汗渍，一边细细观察着孟姜欲言又止的表情。
“罢了罢了，亡灵们差不多快要来了，你前去准备吧。”我瞧不下去孟姜这副模样，只得挥手示意她下去准备。
我是孟婆，本是那上古女娲补天时随意种下的一株回生草，不知怎么的有了自个儿的意识。就到这阴曹地府置办了个望乡台，将那些亡灵们的记忆剥除，安心投胎转世。前些年不知怎么的，我自己也堕入了轮回。
可我那一世的细节确实怎么的也想不清楚了，只知是那朝廷高官的妻子，相濡以沫、举案齐眉。只可惜大病一场，平白断了性命，却又不知道怎么的，惹了戾气，导致这世轮回的记忆尽失。
倒也未尝不算是好事，想来自己那时应当也不曾体会到这凡间的爱恨情仇，倒不如不要平添烦恼。我梳洗完毕后便起身向那望乡台走去。
“快些饮下罢，今生无缘，又何须得强求。”孟庸正柔声哄着那些个亡灵饮下孟婆汤。
我当真是不知我那时为何平白生出如此的想法，瞧着那些亡灵带着人间的尘缘来到这望乡台，饮下孟婆汤后又一个个面无表情的走了出去。
这忘记前尘，当真是件好事不成？为何我现在会对自己所做的事情如此的厌恶。
“孟婆。”周公突地在我身后唤我。
“倒劳烦你了。不知我这梦魇何解？”我将那平日里时常缠绕着我的梦魇细细道来，周公的面色倒是越来越凝重。
“依我看来，这应当不是梦魇。你是不是自己喝过孟婆汤？”周公像是想到了些什么，又不方便明说，只得推脱自己有事，便匆匆离去了。
我当真自己饮过？
记忆里仿佛有个模糊的影像。
那是个女子，视死如归的端着我引以为傲的孟婆汤，对着一班鬼差缓缓说道：“多说无益，既然如此倒不如让我将这些忘得干干净净，当你们口中的那个无情神仙罢了。”
话音刚落便仰面一饮而尽。
“孟戈。”我扬声唤了身旁的女子过来，“我当年可曾逼迫你饮下孟婆汤？”
孟戈浅浅一笑，对我说道：“婆婆待我如此之好，又何尝须得逼迫。这前尘往事，是我自个儿想要忘的。”
我摇了摇头，颓然的坐了下来。罢了，前尘往事而已，若是旁的人都不希望我去追究，又何苦为难我自己。
我想也许有的答案当真是要等到很久以后，等到连疑问都已经被人抛诸脑后、遗忘殆尽。也只是叹我熬的汤太过厉害，连我自己都无法破解。只怕是那段记忆连同那个人都被我藏起藏到任何人事物都无法触及的距离，那也无能为力。
“不，我不要喝。”一个清脆的女声突地响起，在一片宁静中显得分外突兀。我便拨开人群走上前去，瞧见了那个女子。倒还是一副雍容华贵的打扮，金光熠熠在这阴间倒是有些不伦不类了。
“本宫乃是高阳公主，你们这帮庶民见了本宫怎么都不行跪拜之礼？”这女子似乎是失了神智，疯疯癫癫的样子。又隐约透露着一种皇家的威严，让在我这望乡台的孤魂们识相的闭了口。
孟姜小声的询问我：“婆婆…这可如何是好？”我本想让那鬼差协助，帮扶着孟姜她们将那孟婆汤硬灌下去。
不曾想刚吩咐下去，那女子却挣脱了鬼差的束缚，直直的向我奔了过来。
她一把抱住我，带着哭腔喊道：“阴母妃，高阳知错了。我不该…不该去争。高阳还以为这辈子都见不到你了。”这可叫我犯了难，这阴母妃是什么人？怎么名字生得如此奇怪，更何况我与她素昧平生。
“阴母妃？”她见我没有回应，便也就撒了手，满脸疑惑的瞧向我。
她唤的莫非是我在凡间轮回那世的名讳？可转念一想，我那世分明是个大臣的夫人，又怎会是那妃子？大抵是这女子着了疯魔，认错了人。我便回头示意孟戈行动。
眼睁睁瞧着那女子被强行灌了整整一碗下去，她的眼神瞬的变得无比空洞。我走上前去，她脸上划过两行清泪，死死抓住我的衣角，口中还努力念叨些什么，大抵是“辩机”之类的话。再后来她的双手就无力的垂了下去，是她该投胎的时辰了罢。
其实这阴间的日子过得倒也算不得平淡，每日我站在这望乡台，都会瞧见那人间百态。也许是这几千年的岁月我看了无数的人，经了无数的事倒也乏了。渐渐的，我对这份差事反倒起了厌恶之情。便也选择退居幕后，每日只对着那口大锅反倒性情平静了许多。但总觉得心中的某处像是缺失了一块，怎么样都找不回来了。
不知道对着这口锅过了多久，我甚至鲜少离开它。
直到那日，孟庸匆匆赶来寻我。她说望仙台来了一个很是奇怪的男人，怎样都不肯喝下那孟婆汤。
我听到这儿连眼皮都不曾抬一下，只是死死的盯着那锅下蹿腾的火苗。这事儿也算不得稀奇，又有什么必要来找我。
孟庸自顾自的说那男子声声切切讲的格外动人，说罢便把一面镜子递到我面前，镜中有一个男子站在望仙台幽幽的念叨着些话语。
“可是在那一刻之前。我是意识到少年时的感情比我预想的要沉重太多。我到现在糟贱自己和喜欢我的人的关系里。都因为这样的感情带来了无穷无尽的相互折磨。”
“我一直坚信这样的情感也许打从一开始就是错，相互伤害相互折磨，我便放弃了。可是从我知道她自缢的那一刻开始，我才彻悟年少时的情感在我心中所盘踞的位子比我所预料的要沉重了太多太多。”
“我的的确确是思量过同她一起，不在乎世情，也无关于苍生。只是那一次错了，之后就步步皆错。当真是我害了她。”
“我以为我可以一直保持这种无欲无求的态度，直到等到那个我觉得对的时刻。可是我一回头才发现原来她早就不在原地等我了。”
“若当真有那下辈子的轮回转世，我希望未来还能遇见她，是遇见而不是等待。”
然后镜象慢慢的黯淡了下去，孟庸开口问我：“婆婆…婆婆怎么哭了？”
我自顾自的舀起一勺汤水往口中倾倒。口里也只是推却是这汤水开了，蒸的睁不开眼。
孟庸摇了摇头，将那镜子收起，轻轻嘟囔着：“但愿他们今生无缘，下辈子能够完满一声罢。”
我将那孟婆汤吞下肚中，这汤水的味道倒是未曾改变。
不一会我就沉沉的睡了过去。
只记得那年的花开美极，春光明媚，有一对璧人就站在那桃花树下。
桃花已谢也许还会再开，可惜他永远等不到她。
她倒当真应了当年旁人的咒骂，六道之外，永无轮回。
【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