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门起,武媚娘着一袭白衣的身影淹没在长长的宫娥之中。她回想起几个时辰之前自己亲眼目睹的残酷,不由得冒了一身冷汗。贞观大帝去了,那些有子嗣的妃嫔自然就留守宫中,那些没有子嗣的高位妃嫔就被活生生绞死殉葬。而像武媚娘这样的低品妃嫔,就只得出家为尼,自此常伴青灯。
那日在行宫,小太监急急来报。武媚娘同李治赶忙跑向太宗的房门,顾不得言语。却只见病榻上的太宗早已无了气息,手中却是紧握着一副画卷。长孙无忌从门外走来,不由分手的夺走了画卷。那是武媚娘鲜有的几次这样近距离的面对长孙无忌,可以想象他年少时是怎样俊朗的男子。拥着这经世奇才,却甘为人臣。世人皆道长孙家代代出英才,话也不假。只是这长孙无忌每每打量武媚娘的眼神都算不得友善。
长孙无忌瞥见了李治身旁的武媚娘,不禁想起了自己的妹妹死前的惨象。那样一个坚毅的女子,嗓音喑哑却仍旧紧紧握着自己的衣袖不肯放手,她说“我不甘心,我不甘心就这么输了。”最终还是没了力气,只得放手,口中却还是喃喃念叨着。
几年前还是长孙无忌自己将武媚娘引荐入宫的,若是早知今时今日她生得这副模样。倒不如所幸在前几年将她暗暗处置了去,免得平添了纷扰。自己这样做,是福还是祸?长孙无忌不经暗问自己。这李世民倒是有情有义,怎么就不曾对自己妹妹上那么一份心。这卷轴用不着打开便知里头一定是那女人的画像,爱一个人是有多难忘,怎么可以记得那么久都忘不掉。
“狐媚祸国。”长孙无忌死死的盯着武媚娘,从牙缝中挤出这么几个字,便掉头走人。
武媚娘至今都百思不得其解,这狐媚祸国何解?这长孙无忌再怎么操心国事,也不至于忘了自己并不得宠的事实。她狐媚祸国,也要这皇帝肯才是。真是不知所谓。
“武才人。”后面好像有人高呼自己的名讳,便逆着人流向后走了几步。却发现是平日里总是来探望自己的小宫娥。
“何事?”自己早已是个闲杂人等了,这时居然还会有人找自己。真是让武媚娘一头雾水。
“太子殿下让我问武才人您到底想好了没有。这时机可不等人。”
又是合谋共享江山的事情,武媚娘听了都恼。这天下江山全全是李治的了,又与她一个被流放的废妃何关?“罢了罢了,你帮我告诉他,这事我做不了。”说完,武媚娘便赶上人群,向着感业寺走去了。
小宫娥一听心里可当真犯了嘀咕,这世间哪有这么古怪的女子。放着荣华富贵不要,硬生生的要去那尼姑庵受苦。太子殿下听了之后定会很不开心的。但还是得硬着头皮告诉太子殿下。谁知道李治听了之后反倒乐了,大笑道:“果然是我看上的女子,自然与庸脂俗粉不同。也罢,过些日子再作打算吧。”
武媚娘到了感业寺,第一件面临的大事就是削发。看着前面的几个妃子也都是正值那风华正茂的日头,却要舍弃这长发青丝。大多不免哀嚎起来,哭声震天,闹得这小小的感业寺好不热闹。住持经不住这样的哭喊,只得向人群发问,“在座之中,谁能先做个表率?”
“我来。”住持早已注意到武媚娘了,看起来似乎年纪算不得大。却在这一片悲戚的轮廓中尤为醒目,因为她的面孔上未曾被泪水打湿半点。何来的如此大无畏之精神?住持倒有那么几分好奇。只见她的倩影从一群妃嫔中缓缓走出,步子迈的不大也不匆忙。就这样淡淡的走到了住持跟前,缓缓的坐在了蒲团上,凝神定气,仿若接下来所发生的事并未有所触动。
“你可会后悔?”住持口中虽是这样问了,手起刀落的速度却又不显得犹豫。发丝顺着身子滑了下来,武媚娘的脸庞上仍旧不曾有半点动容。
只听得她徐徐开口,“若是后悔,可否叫停?只叹这身体发肤授之父母,今日剃度倒显得不很尊重。”
“姑娘心境如此之好,既已入佛门。又何须挂念这凡尘俗世,从今以后,你法号明空。”
武媚娘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已是毫无波澜。“以后,这世间再无武媚娘,只有明空。”说罢,向住持微微一拜,算是受教了。
见明空如此识相,住持不由得对这个女子平添了几分敬佩之情。这废妃她见的着实不算少,嚣张跋扈的有、谦卑恭敬的有、唯唯诺诺的有,却是头一回见到如此淡然超脱的女子。往日里,头一次上这儿来的废妃们无一不是叫嚷着自己是先帝的女人,要不就是心心念念着某个王公大臣有朝一日会来这儿救自己出去。却从未有过这样淡然的女子,而且看她眉清目秀,想来也不过二十出头。这深宫的日子当真是折煞人。
后头的妃嫔见到这情况,倒也不想显得自己过于小家子气。便简单排了个队,挨个的剃度。也偶有那么一两个不肯就范,但最后也不过是平白耗了精神,还是削了发丝。
明空本以为这世态炎凉,自己所处的地位尴尬。也必然得不到很好的照料,却不曾想这感业寺虽小,却藏有经书万卷。倒显得是挺有底蕴的,于是晚课未上,明空早已研读起经书来。
这住持回房细想,方才想起这明空便是那太子,哦不对,当今圣上托自己照料的女子。如此的一个奇女子,也难怪圣上要有所特殊对待。本以为定是个大小姐脾性的姑娘,却不曾想性格如此的素雅。倒显得是自己过于小人心肠了。
可惜明空愈发想安稳渡世,这事实偏又事与愿违。同一批的废妃里有少数几个偏偏与她看不对眼,隔三差五的找明空的茬。这明空的脾性倒是好,几番下来都不曾有所情绪波动。脏湿了她的床褥,她便倚着椅背睡了一觉。翻乱了她的经书,她也不多说话,只是连夜理顺。
日子就这样日复一日的度了过去,长伴青灯。明空倒也不觉得这世间纷扰,一人独坐的时候反倒有几分乐得清闲。偶得一盏茶的功夫,明空会跟住持对坐,探讨佛法。住持被这个方才遁入空门的女子才华所打动,短短数月,明空所领悟的境界竟比那住持还要高深些许。
住持只得连连称赞明空有慧根。明空也未曾显出几分骄躁,“明空所悟境界未尝高过住持,只道是这深宫数余年,看透了太多事物便是。”
“看清也好,看透也罢,只是明空你凡尘未尽。切莫看破这俗世,莫要哪日回头,惹得一身腥气。”住持心想着过几日这皇上必定是要来感业寺祈福的,这明空的慧根虽好,只怕她终究不会这佛门弟子。
“不知住持何出此言?”明空抬眼,从蒲团上立起。
“过几日皇上会来感业寺烧香祈福,只怕你苦难过尽,好运降临。”
“是福不是祸,有的天机又岂是我们凡人所能参悟透彻了。明空先告退了,该日再来探讨佛法。”
日子过的很快。李治果真在先帝周年祭日前来拜祭,一同前来的还有王皇后。彼时王皇后正烦恼着一件大事。这萧婉婉宠惯**,倒显得自己这皇后之位不实了。若是有人能够整治那萧婉婉一顿,出了这口恶气也罢。偏这李治似乎只对萧婉婉钟情,自己派过去的无数佳丽倒显得魅力尽失。想着想着,却看到了李治正在和一个小尼姑拉扯。这眉眼,不分明是当年行宫里的那个小才人——武媚娘?
李治将明空拉到暗处,沉声问道,“媚娘,找我何事?可是肯回心转意了?”
“不知皇上何出此言,在下明空,与那武媚娘没有一丝干系。”明空低垂着眼眸,言语间不夹杂丝毫感情色彩。
“看朱成碧思纷纷,憔悴支离为忆君。不信比来长下泪,开箱验看石榴裙。不是你托人将这诗笺交至我手中的?”李治又想起收到诗笺的那个午后,虽也心存疑虑,这武媚娘素日里性子稳重,怎么会写出这样儿女情长的诗句。但这文笔也不是那寻常女子能够胡乱写出,便也就肯定是这武媚娘捱不住尼姑庵的日子,定要寻个出路。
但今日一来,听得那住持将她平日常态向告知,方才得知她在这感业寺过的是如鱼得水。似乎对这凡尘俗世毫无眷恋之意,这下倒让他李治犯了难。却突然瞥见王皇后的眼神直勾勾的盯着自己,遂便决定将计就计,让王皇后乘了自己的心意。便故意又凑近了武媚娘几步。
“这诗?未曾得见,想必是皇上平日里素来招惹的人多。别的废妃交予皇上的也说不定。”明空话一出口才发现有那么丝酸味,这凡尘俗世,她似乎还真是逃不出,忘不掉。
“也罢,你考虑的怎么样了?”
“暂未有所打算,明空觉得日子就这样过下去也未尝不可。”
“罢了罢了,孺子不可教。”李治听得她方才一句话还错以为武媚娘对自己有情,这之后一句硬生生浇熄了李治心中的火苗。便掉头走人。
当晚,李治难得到王皇**中一叙。王皇后当真是喜出望外,只听得西边宫中的竹笙乐再次奏起,李治却丝毫没有要走的意思,愈发的顺心。便提议迎那先帝的武才人入宫,这话音刚落,居然惹得龙颜大悦。王皇后便乘势多说了几句,不曾想这龙颜却急转直下。
最后轻描淡写的留下句,“说的总比做的简易多了”,李治便吩咐随行的小太监将龙撵备好,前去萧淑妃的宫里。心里却打着小算盘,默默道,“但愿这皇后不负我的希望,把你给我绑回来。”
王皇后望着龙撵渐行渐远的影子,最后慢慢变小至不见。怨恨慢慢占据了内心,“萧婉婉,这事儿我跟你没完。”说罢,便吩咐下去,将那武才人带回宫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