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宁海市市委召开常委会。
偌大空旷的会议室内，一张近五米长的红木办公桌，十多张真皮办公椅，宁海市官场的重量级大佬全部列席，依次排座。
宁海市新任市长刘慎之坐在左边最靠近排头座位的位置上，排头的位置上还空着的，那是宁海市市委书记张延霆的位置。最重要的人物，往往是最后到场，这样才能彰显出他对宁海市拥有绝对的话语权。
刘慎之面色平静，静静地翻阅手头文件。他的正对面是宁海市常务副市长王琛，此刻正与旁边的纪委书记孙建达低声说话，谈笑风生。
尽管刘慎之贵为宁海市二把手，但比起三把手常务副市长王琛，在这张桌子上却并没有什么话语权，甚至于连几个分管具体工作的副市长说的话都比他要有用一些。
要说原因，那就是宁海市的官场已经形成了一种怪圈，大家都围绕在市委书记张延霆身边，这群人基本上都是被张延霆提拔上来的宁海市本地官员。如今的宁海市官场，就是张延霆的一言堂，而常务副市长就是他的首席大将。
正因为如此，宁海市官场极为排外，但凡从外地调来的官员都被他们冷落架空权利。最后的结果是这些雄心勃勃想在宁海市大展身手的外来户被当头泼了冷水，消了壮志雄心，之后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碌碌无为几年，平调离开宁海市。
而如今的宁海市新任市长刘慎之正在走前面的外来户官员走过得路子，调来的几个月里，不管张延霆提出什么建议，做出什么决策，他都是举手同意，从来不曾提出过与张延霆相左的意见。
如此一来，市委的这群人精就更加看不起这个新市长了，不管怎么说别的外来户至少刚来的时候还能装腔作势，跟张延霆叫板，在重大问题上还敢跟张延霆据理力争。刘慎之倒好，还没上场就萎了，整一个不战自败的窝囊市长。
会议室的大门吱呀打开，大家停下交谈，都望向大门，市委书记张延霆四平八稳的走了进来。面额很宽，目光炯炯，一件标准的短袖白衬衣搭配黑西裤，身板硬朗，龙行虎步，他今年四十有八，可看上去不过四十的模样，正值春风得意之时，精神气势自然很盛。
坐在办公椅上，张延霆笑道：“午觉睡过头，老咯老咯，大家见谅。”
众人应声笑了起来，会议室的气氛顿时轻松不少。
张延霆虚按了下手，将声音压了下去，开口道：“好了，今天的会议开始吧。今天开会的主要议题是关于顾氏集团开发建设新城区的问题。关于这个议题之前已经在常委会讨论过，大家提出许多建设性意见，非常成功，市委也与顾氏集团签署了合同。不过今天我们要讨论的问题是这个造福整个宁海市的大型工程前期亟待解决的困难。”
张延霆伸出两根手指，道：“现在主要有两个难题，我说一下，第一，因为这个新城区建设的工程量巨大，所需投资也是极大的，顾氏集团无法承担全部数额的资金，但顾氏集团作为我们宁海市的明星企业，市政府应该全力支持，因此我们市政府可以承担一部分资金，作为回报，等新城区建成，顾氏集团表示将一部分住房改为廉价商品房，低价出售给宁海市百姓。问题是现在市政府的财力也很紧张，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啊，市政府承担的这一部分资金也拿不出来。”
“第二个是拆迁的问题，新城区的建设，无法避免要大量拆迁百姓的住房，百姓的安置情况，拆迁房屋的补偿，怎样安抚他们的情绪，这些都是重中之重，必须如实落实解决。现在问题摆在这里，大家谈谈自己的看法吧。”
副市长赵立新率先开口道：“政府出资开发新城区，既能够造福宁海市百姓，又能支持宁海市明星企业，这是一举两得的好事，张书记的想法极好。张书记又谈到政府没钱，我有几点建议，首先，市里面经济紧张，但我相信财政局不至于一点也没有，节省点，总该能拿出一部分。”
赵立新这么一说，另一名分管财政的副市长何成杰不干了，立马道：“老赵你这话就不对了，不当家不知油米贵，今年市政府接连立了几个大项目，财政局的资金全部投进去了，哪还有钱？”
“老何你听我说完。”
赵立新有点鄙夷何成杰这一毛不拔的铁公鸡，道：“假如财政局实在拿不出钱，我们大可再招一家有实力的大企业进行融资，比如说宁海市方信集团，它的总公司是上海极其有名的大企业，经济实力雄厚，而且是建筑行业的龙头老大，完全可以和顾氏集团一起合作开发新城区建设嘛。”
张延霆只是略微点头，并没有表态，侧头看向常务副市长王琛，道：“王市长，经济开发是你主管的项目，有什么看法？”
王琛一路由张延霆提拔上来的，对这个市委书记心中怎么想的明白不过，喝了口茶，开口道：“老赵说的再招一家企业进行融资也不是不行，但两家企业共同合作毕竟有许多弊病和矛盾，而且顾氏集团也不会答应这个方案。依我看，自家事还是自家了，不要搞得那么复杂。市里面财政紧张，我们完全可以向省里面要钱嘛，尽管可能这个钱比较难要到，但也是一条不错的方案。”
“至于拆迁的事，这已经是老生常谈的问题了，解决方法还是以宣传为主，多跟住户沟通，安抚群众的情绪，尽量满足他们的要求，但不是无理无节制的要求，对于个别钉子户，应该采取强制手段。我建议成立一个专门小组，负责拆迁问题。”
张延霆满意的点点头，开腔道：“王市长的意见很不错嘛，就按这个方案办，分兵两路，王市长带人去省里面要钱，另外成立一个拆迁组，我当这个组长，老赵为副组长，成员搭配宣传部部长老黄，公安局局长老张，建设局局长老蒋，具体事情由老赵负责。”
这么个苦差事临到自己头上，赵立新表情很郁闷，拆迁向来是最得罪人的事情，做好了功劳是上面人的，搞不好他得顶在前面受罪。心里不由得埋汰起王琛来，不过老大发话了，他哪敢反对。这下子哑巴吃黄连，有苦难言。还得带着笑脸点头，同意张延霆的决定。
“大家还有什么意见吗？”
张延霆声音拔高了一度，从每个人的脸上扫视一遍，最后炯炯有神的目光停在坐在旁边的刘慎之身上。
张延霆的决定，没人会反对也不敢反对，就是反对了，也没有用。他拍板的，在宁海市就是圣旨。这样做，只是例行程序罢了。
大家把目光转向一直在翻阅文件的刘慎之身上，若不是张延霆的目光，大家都快把这个新任市长给忘了。这样窝囊的市长当得，还真是悲哀。
“王市长说的很好，我没有意见。”一直没有开口的刘慎之缓缓道。
张延霆点点头，道：“好，大家还有其它要讨论的话题吗？假如没有那就散会吧。”
大家纷纷收拾文件，准备起身离开，这时刘慎之的声音突然响起：“我还有点事要和大家讨论下。”
大家倒是一愣，屁股重新安在椅子上，望向这个从来没有在常委会发表过议题，有过意见的新市长。
张延霆道：“刘市长请讲。”
刘慎之合上文件，开口道：“今上午我在宁海市贴吧看到了一张很有意思的帖子标题，标题写的是冰冷的镣铐拷的是罪恶还是正义？无情的法律禁锢的是专制还是民主？”
张延霆笑了笑：“刘市长的话倒是引起了我的好奇，里面写的是什么。”
“看来张书记与我是感同身受啊。”
刘慎之继续说：“好奇之下点进去看了看，帖子写的居然是前天在宁海市苏园路发生的一起少年为救拐儿童错手杀死人贩子的事情。”
在座的每一个都是宁海市响当当的大人物，刘慎之的话以出口，立马就明白他今天要说什么，甚至已经猜到这番话的枪口对准的是谁。法制建设与教育这两块都是由常务副市长王琛统管，炮弹扔向谁已经很明显了。可让大家诧异的是一向重来不发表意见的刘慎之一开口就直接跟副市长王琛正面较量，这难免有些耐人寻味了。
刘慎之又道：“一件少年杀人案件竟然被网友上升到罪恶与正义、专制与民主的高度，这让我非常迷惑不解。之后我又仔细看了看，发现顶帖的人非常之多，而且各大聊天网站上都有许多讨论这件事的帖子，甚至于许多网友抨击我们宁海市的政策制度，教育状况，看到这里我不得不重视起来，同时我也觉得非常有必要把这件事摆在桌面上给各位讨论一下。究竟是我们宁海市的政策制度出了问题？还是网友们太过于大惊小怪了？”
张延霆道：“刘市长这个议题很好嘛，这件事情我今天早上也听说了，影响不小，大家都谈谈自己的看法。”
作为这件刑事案件的直接负责人，警察局长张德山不得不率先开腔：“这个案件的起因是人贩子拐了五名儿童，一中学生韩旭见义勇为，本来是一件值得鼓励的好事，可韩旭杀死了人贩子。技术人员根据视频和测速鉴定，在面包车顶的时候韩旭完全有自保的能力，将人贩子拽出面包车并非因为自卫，而是泄愤，然后又对没有还手之力的女人贩子大打出手，造成后者残废。最后警察局按照法律以过失杀人罪的罪名逮捕了他，现在关在张公岭看守所。”
宣传部长黄明来接着话：“依我看那，法就是法，法不容情，该怎么判的还得怎么判。现在这件事情之所以闹到满城皆知的地步，完全是别有居心的人暗中怂恿的结果。”
这个别有居心的人是谁？大家心里似明镜一样，不管是不是，这个屎盆子注定要扣在新任市长刘慎之的头上，谁叫他敢在常委会无缘无故提出这件事呢，这不是明摆着让这群人精中的人精怀疑吗。
刘慎之看着黄明来，淡淡的道：“满城皆知？黄部长，你作为宣传部长不就是控制舆论导向的吗？这个满城皆知难道不是你导向的吗？难道还有其它别有用心的人？”
这话真狠，你不是暗讽我是别有用心吗？你作为宣传部长全市的舆论导向肯定是被你控制的，现在全宁海市都知道了这件事，影响极其恶劣，要说别有用心，你这个主管舆论的宣传部长才最有可能别有用心。
黄明来被呛的老脸涨红，争辩道：“刘市长，人民群众的舆论是自发形成的，不是哪一个人能够控制的。”
“黄部长说的很好啊。”
刘慎之打蛇随棍上，道：“正如黄部长所言，人民群众的舆论是自发形成的，尽管在这个过程中可能有个别别有用心的人，但这不是人民舆论导向的决定因素，真正决定人民舆论导向的是这件事情的本身，这件少年错手杀了人贩子的案件让百姓群众感到不公，让他们觉得政府做出的判决不对，所以他们仗义执言，为那个少年鸣不平。这才是一个社会的真正进步，一个真正民主、自由的国家该有的现象，看到如今的宁海，作为宁海市的父母官，我深感欣慰。”
话说到民主、自由的份上，黄明来无言以对，更无法反驳。大家再也不敢小觑这个低调的新任市长了，他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铁齿铜牙，就是这个样子。
大家都不开口，会议室的气氛渐渐严肃起来，王琛终于开腔：“刘市长的话很有道理，但我觉得中国毕竟是一个法制国家，民主是正确的，但没有节制的民主就是对法律的亵渎，对公正的扭曲，更是对人民的不负责任。”
王琛继续道：“这个案子在我的主管的范围内，现在我提出几点处理这件案子的意见，第一：老黄要让电视台、报刊等新闻媒介多宣传法制，尽快将这股舆论势头压下去。第二：老张要尽快查出那些在网上发帖兴风作浪的人，一经查出，严惩不贷。第三：为了安抚群众的情绪，可以适当的给那个少年酌情减刑。”
“我反对王市长的建议。”
大家全部把目光转向说话的刘慎之，这才是真正的交锋，但为了一个无关紧要的小人物，值得吗？更何况你一个没有一点根基的新任市长拿什么和王琛兵戈相接，在他们看来，这显然是极为不明智的选择。
在刘慎之眼中，宁海市这一大帮官员政治觉悟极低，他们到现在都还以为自己像个愣头青一样以卵击石，孰不知自己早已胜券在握。做官，做的就是一个势，顺应形势，也要引领趋势，只要把握好这个势，就能立于不败之地。而自己手中的势，就是韩旭所引发出来的舆论。
刘慎之道：“舆论是压不下去的，不在沉默中死亡就在沉默中爆发，很多时候强制干预导致的结果是民众抗议。因此我觉得压不如扬，顺应这股已经不可阻挡的趋势，将韩旭无罪释放，再在全市开展一系列主题为见义勇为、少年英雄的活动，如此以来不仅可以化解对政府不利的舆论压力，反而给政府赢得好的口碑。不失法度也合乎情理，算是一举多得。”
明晃晃的光线把会议室的透亮，外面酷热，会议室里面的空调打开，冒着蒸腾寒气，冷意十足。
现在大家都亮出观点了，再争论下去也没有意义，都把目光转向一锤定音的市委书记身上，张延霆清了清嗓子，开口道：“嗯，大家都发表了自己的看法，意见不统一，那就举手表决嘛，同意无罪释放韩旭的可以举手。”
举手表决，张延霆的意思就很明显了，在座的都是张派嫡系人马，就是说大家都会无条件支持王琛。也正是这个原因，每到议题争执不下要举手表决的时候，刘慎之因为没有支持者而失去话语权。尽管你可以说的天花乱坠，可大家都不支持你的政策，到头来都是百搭。
刘慎之早就料到会是这种局面，全场可能就他一张赞成票，不过这已经不重要了，即便今天输了用不了多久韩旭也会放出来，这场较量看起来是他一个外来户与整个宁海市官员扳手腕，实际上是他带领整个宁海市人民与是常委会的常委决斗，站在民意的制高点上，看似必败的赌注其实他已经赢了。
也正是这个原因，刘慎之才会替韩旭在常委会上说话，做官做到他这种层面上，看待问题早已超出了问题的本身，对他而言，这不失为一个在常委会上树立威望的绝佳时机。
刘慎之举起了手，全场十一名常委就他一个人举手，不少人窃窃轻笑，眼神中透着戏谑，实力悬殊的比拼，没点悬念。
“我支持刘市长的观点。”
在众人诧异的目光下，一直没有开口，坐在王琛下首的年轻秘书长李承远缓缓举起了手，手腕上带着的世界名表江诗丹顿发出闪闪银光。
宁海市分军区参谋长郭子兴弃权，票数八比二，尽管李承远投出赞成票，让大家迷惑不解，可结果似乎还是毫无悬念。
张延霆点点头，把大家目光聚在身上，道：“大家还有举手的吗？”
没有人说话。
“我赞成刘市长的意见。”张延霆说完，缓缓地举起了手。
对于张延霆的举动，众人顿感大惑，二丈摸不着脑袋，可见书记都赞成了，大家也就都举起了手。只有王琛一个人没有举手。
张延霆点点头，道：“九票通过，就按刘市长的意见办吧，事情交给老张去做，散会吧。”
张延霆说完，合上文件，在众人不解的目光中，率先走出会议室。
王琛重重的哼了一声，看了眼对面的刘慎之，第二个走出会议室，朝市委书记办公室走去。
刘慎之也有些诧异，不过一下子就明白过来，原来，这群宁海市高层官员也不都是些见识浅鄙的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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