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桌沿见底的瓷碗,沈漾给折腾了他近两个时辰的雪籽掖好被子,缩进一旁的木椅,长长舒了一口气,嘴角依旧挂着万年不变的笑脸。
夜已深,客栈早已打烊,檐廊只剩一盏吊灯散发昏黄的光,与清冷的月光交汇,笼罩一个孤独的身影。沈孑背靠着廊柱,冷眼凝视树影稀疏,紧握的拳在掌心刻出血的味道。对面二楼房间,烛光忽灭,有人轻声踏出房门。
沈漾一步跨出了二楼的木雕围栏,悄然落在雪上,踩着轻柔的步子踱向沈孑,笑盈盈的站在一旁,凭栏而立。明明很好看的一张笑脸,为什么会让人有一种想揍一拳的冲动?沈孑闷闷的别过脸去不理睬他。
一声清亮的笛啸划破幽谧天际,惊起由近及远的一阵犬吠,小院一侧的拱门下,出现了一个摇摇晃晃的半黑半灰的身影。小身影行动的蹒跚慢慢靠近,不时还发出“咕咚咕咚”的闷响。沈漾心满意足的取下挂在灰毛脖子上的两坛酒,赞许的抚摸着它毛茸茸的脑袋,丝毫不担心它会因为负担过重而影响正常发育。灰毛仿佛什么事儿也没有似的,晃了晃脑袋,便蹭进了沈孑怀里,找了个舒服的姿势窝起来。
沈孑揉着灰毛的脖颈视线冷冷的打在沈漾身上,后者向后一缩举手道:“我发誓,酒是我自己带出来的,刚才事态紧急,我让灰毛暂管而已。我绝对没有虐待它!”说着抄起一坛丢给沈孑。
沈孑收回目光一手抚着灰毛,一手摩挲着冰凉光华的酒坛,淡淡道:“你最近好像特别爱喝酒。”
身旁的人似乎很惊讶,就着苍凉月光看他,这人竟然也会主动开口了。
“没什么,最近……和你一样,心绪难平啊~”
沈孑转头与之对视,听到那拖得奇长的尾音,一把夺过沈漾的酒喝起来,听他轻骂自己无赖,皱起眉头冷冷回视他。
沈漾却更乐了,自己拆开另一坛酒,喝的不要钱似的。
“她怎么样?”良久,沈孑缓缓开口。
“不怎么样。不好,不坏。”沈漾给自己灌了一大口酒,继续道,“伤势不重,可这心里么……啧啧……”等她醒了,估计,有的受了。
沈孑闻言似乎想起什么来转过头看着沈漾问道:“你信她?”
月下男子端着坛子顿了顿,随即灿烂一笑,颇具风情的眉眼细细打量他:“你不信她?”不信你带着她出来做什么?
沈孑洞悉的看着他冷冷道:“那是爹和四叔的默许,否则怎么可能带得走她。”
沈漾沉默。喝酒。
“你跟来做什么?”
沈漾朝着二楼紧闭的房门努了努嘴。不语。
四周重又恢复了安静,空旷的雪地映衬两人的寂默。
雪籽被腹中不断叫嚣的饥饿逼醒的时候,窗外明媚的阳光打在脸上,刺得她睁不开眼,想伸手遮挡,可一动就是刺骨的疼。意识慢慢恢复,雪籽努力的回想昨晚究竟被摔得有多惨,才成就了此刻这一副废物的尊荣,吸了一口气却被褥上刺鼻的草药味呛得作呕。这一连串的动作牵动全身伤处,疼得她龇牙咧嘴,只能默默躺好。视线依旧模糊,雪籽看着坐在床沿的好像在冲着自己笑——虽然这笑看起来像哭——的男人把玩手中红绿事物,抛起接住,再抛起,再接住。
能笑成这样的只有沈漾了吧,手中拿着什么?苹果么?我饿了。
雪子一鼓作气,化饥饿为力量,咬牙伸手一捞夺过苹果,张嘴猛咬。
“咔!”真脆!
齿根一阵剧烈酸麻“轰”的一下让还在半梦半醒间的雪籽瞬间清醒过来。她吐出口中食物一看,玉璧?!玉璧!!我的牙!!!
雪籽捂着嘴幽怨的看着惊得下巴有点脱臼的沈漾,后者缓了口气,心疼的拿起碎为两半的玉璧,面容扭曲:“小姐,你是有多饿?”
“我……”一张嘴,灼烧的疼就从喉间蔓延开来,像是要着起火来,声音嘶哑的不行。想起昨晚那些破事,雪籽干脆一瘪嘴别过头去不再说话。背残了,嗓子废了,连牙也崩了,好惨好惨~
沈漾看着赌气撅嘴的雪籽有些好笑,又不知如何开口,只能愣在一边沉默不语。
“被子臭死了,你干什么了!”雪籽伸手堵住鼻子,一脸嫌弃的看着沈漾。
“昨天给你喂药的时候洒在被子上了。”沈漾做无辜状。
“洒了你不会换条被褥啊!”借题发挥。
沈漾却不再说话,视线平静的停在一个方向不动了。雪籽好奇,吃力的撑起身子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嘴角抽搐。呵呵,好么,墙角那一坨堆得跟山一样的花花绿绿的棉褥是怎么一回事?
“再问掌柜要被褥,一定会被赶出去。”
“你有恋褥癖?”嘴角还在抽。
“恩。”沈漾回答的很认真,“都怪我不肯喝药,把药洒的到处都是,换了一条又一条被子。”
雪籽语塞,顿时明白过来,看看墙角被褥,又看看自己盖着的这条,的确已经是污染较轻的一条了。可是,虽然自己不爱喝药,以前也没见师父给我换一条又一条的被子啊。对了,我喝药的时候,师傅不准我在床上的。那……雪籽讪讪看着沈漾,吐了吐舌头缩回被子里佯装补眠。沈漾无奈耸耸肩,嘱咐她好好休息便离开了房间。
房间安静了,阳光穿透窗纸打在身上,暖暖的,照的人懒懒没有精神。雪籽靠在床头,空气沉闷,浓重刺鼻的草药味撩拨心尖的烦躁,思绪纷杂缭乱却始终围着一个人在转,那人有一双沉寂的眼。指尖拂过衣襟上的点点红斑,酸楚蔓延全身,模糊了视线,连呼吸都变得沉重起来。
沈孑推开房门时,被整屋子的草药味熏得皱起眉,靠在床头的人恍若未觉,正抚着满是紫黑指痕的脖颈入神。推开窗,阳光带了些许温度覆上面颊,冰冷清新的空气充斥满室,他轻轻向她走去,将一个白色瓷瓶递到她面前。
雪籽没有抬头,眼眶又酸又涨,昨晚还没有来得及体会的疼痛一瞬间涌上了心头,从眼睛溢出来。面前的这只手六个时辰前正毫不犹豫的扼着自己的脖子,若再用力一分,再久一刻,她便死去了吧。雪籽伸手越过瓷瓶抚上他漆黑的有些诡异的袖口,硬硬的血痂透着暗红。
“脏了,洗洗吧。”
“喝了。”沈孑没有理会她,固执的将瓷瓶靠近了些。
“啪!”瓷瓶被扫落在地碎成一片一片,透明的液体洒了一地氤氲着丝丝袅袅的雾气将残余药味驱散,清冽的味道宁了心神,她开始惊慌失措的懊悔自己莽撞的行为。两个人都不再说话,沉默对峙,一个淡然伫立,神色如常,一个颔首蹙眉,难掩心中凌乱。
“好好休息。”声音一如往昔的平淡,不起波澜。
黑色身影消失在门廊,一如既往的,在她面前,他永远来去自由。来时,推门而入,去时,不留丝毫痕迹。不呢,看这一地碎瓷,是他来过的痕迹。
过了好一会儿,沈漾端着饭菜抽着鼻子走进屋内。那万年不改的笑好似永远有一沓钱挂在眼前似的。端了粥给雪籽,很不意外的糟了白眼,沈漾却不计较,依旧乐呵呵的看她喝粥,一会又惋惜的看看一地碎瓷片叹道:“可惜了一瓶上好雪酿。刚出炉呢。”
雪酿?那个小瓶子装的么?
雪籽死命给自己塞了几大口粥才忍住好奇没问出口,床边男子看她憋红着脸笑成了一朵花,半晌又道:“知道雪松木胡么?”
沉默。打死不开口。
“那是一种带有剧毒的蜜蜂,普通人被蛰一下就一命呜呼了。”
“那又怎样!”有人憋不住了。
“不怎样,有人啊,连夜进山找了这种蜜蜂酿的蜜,又找人用了各种上好草药配成雪酿来赔礼道歉,结果被人摔咯……”
“我没事喝什么蜂蜜。喝什么什么雪娘!还雨爹呢!”
“雪松木胡蜂长居苦寒之地,京城附近也只有腊月寒冬的时候才能找到他们的踪迹,雪松木胡蜜清冽润泽,对嗓子保护和修复有极好的作用。”
雪籽一愣,摸着脖子想起那火辣辣的疼嘟囔了一句“还不是他害的!”嗅着满室清冽心情却好了起来。她有点迷茫自己此刻的心情,有些酸,有些甜,更多忐忑,那样一个怀疑自己差点杀了自己的人也会为了自己做这么多么?应该只是为了不相欠吧……还是虽说那人冷冰冰的,其实还是有点在乎自己的呢?又有点飘飘然了。
“他……他没事吧?”
“没事啊,被蛰了两个包,刚晕了,现在正睡着呢。”
“啊?!”雪籽一激动,扯得嗓子一阵撕裂的疼,“那他岂不是……要死了?”沈漾!这种要人命的事情你是可以说的这么轻描淡写的?!沈漾递了杯温茶给她,促黠道:“原来沈孑在你心里只是普通人啊……”
“……”你这恍然大悟又苦大仇深的表情是怎么回事!
沈漾见雪籽一脸沉郁,摆了摆手道:“不开你玩笑了,我去抓药。”
“我不喝!”雪籽哑着嗓子反驳。沈漾却白了她一眼,指了指隔壁房间说:“给他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