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很多很多年以后，他还是能记得那年深秋，在苇花的尽头幻灭的小乔……
而直到很多年以后，他终于只是记得小乔，我却依然只能站在他身边，而站不到他心里……
师傅一辈子教会了我很多东西，却唯独没有教我如何去爱人，以及如何被人爱……
后来，我抱着须弥琵琶，弹着靡靡之音，唱那一句：埋了情丝千丈，写一幅丹青水墨里，有三分戎装，三分红妆，只为共你刀光如幕色剑影对成双……
其实我终究不是小乔，我唱的也终不是那一曲：如梦归来，玲珑之间弹清风，一曲秋歌挽瑶琼，我等牡丹开时与君共饮，昨日梅树下，半杯女儿红……
而我，却用一辈子学会了一个道理，红颜浮生悲白发，英雄美人愁别离。他是英雄，我却不是他的美人，他的美人早在苇花尽头，化作烟，漫进了他的血脉里，我终究只是和他一起从黑发如云走到了两鬓染霜的过客……
第一章下山
那年，我只得18岁，年华美好得叫人惊叹。绾发的钗子雕琢了凤舞九天，师傅说这是上天于我的眷顾，从他在苇花里捡到我的时候，我身边其实也只得这个钗子。钗子的质地是水色十分的翡翠，透澈的绿叫人转不开视线。我不懂这钗为何就成了眷顾，所以师傅说，世界上这许多的孤儿里，有几个身边有这值钱的物件，何况从质地以及雕琢的功夫看来，分明是个委实重要的东西。
我花了很长的时间研究这个发钗，其实最终还是发现，它终究只是个钗子而已，哪怕美丽些，贵重些，也就只能绾我的头发，并不能拿来充饥。
之所以我这一年无比怨念这钗子，就是因为师傅在我满18岁那日就收拾了一个包袱一脚踹我出了山门。在那之前有很长一段时间，他老人家就如同一位惊天地泣鬼神的神棍般成日里掐指细算，终于临我出门说了一句：“岁当深秋，犯水神之君，忌家门。”
那****才下了山，预备着寻摸个好点的酒家，喝二两小酒，切半斤牛肉，也学学江湖儿女的豪迈，可是我翻遍了包袱也只得三两银子并一串几十个小钱。所以说师傅是个老奸巨猾的，他老人家给我装的包袱最大的技巧就在于，包袱口上隐晦的放了三两银子和一串小钱，整个包袱里也只得这些钱，至于掂量着很是有重量就在于，那包袱底还有一块砖头。至此时我已经明白了，老头子又狠狠的阴了我一把。
俗话说得好，君子爱财取之有道。而我毕竟是小女子而不是君子，所以这个道道就可以有多样选择。这18年来，师傅教我最多的并非玄门道法神棍测算等，而是怎么瞒着祖师奶奶搞些偷鸡摸狗的营生，比如偷点隔壁无机宫的灵丹，盗点后方天算洞的算盘珠子如此种种。师傅说，能瞒过祖师奶奶，就能瞒过天下人。所以，有生的18岁，用前15年从狮子吼和棍棒之下磨砺着我的体肤，终于，我再也不用做师傅的黑锅，而成功的躺在邻居家的横梁上啃邻居家的鸡腿了。
此时我正盘着腿在一个富贵人家的房梁上喝一壶酒，啃一条羊腿。师傅给我的破包袱早被我丢在了山脚下。我原本打算啃了这羊腿就去这家主人的房间里借点花销，万没想到，却在我正打算行动的时候进来一位姑娘。虽然我成日里见的漂亮姑娘实在不算少，起码祖师奶奶身边的几个女孩子，以及我小师叔的那些侍女就一个个水灵得万分讨人喜欢。更别说这隔壁的无机宫。说起无机宫，那可是尘世万众心里的圣地，据无意中攀登上大荒山的最高峰离天崖的人说，那宫殿在云深处雾尽头，终日里飘渺着无尽仙气，偶尔有纤尘不染的女子踏着云雾漫行于飞檐走角的宫殿里。
我盯着那姑娘，这的确是一位不输于无机宫那些女孩子的美女，一双眼睛似乎随时都能滴出水的温柔，那眉淡雅得很，许是描过，却也描成一缕烟，蹙在额下。等等，这女子，我似乎见过……
细细的回想我脑子里的美人图，可是却一直没想起来，直到有人进到房间里。
“歌离，你怎么这时候才过来。”那女子提了一方娟秀的帕子，才要抬手擦那男子额上细细的汗，便被一双大手揽进了胸膛。
“小乔，你可收拾妥当了？我们立刻就走。”
小乔！我恍然醒悟，可不就是天算洞里那位被几个猥琐老头子保护得成天带着斗笠过日子的姑娘么。我和师傅也只见过着精致的面容一次，那还是师傅趁着去天算洞的算盘库里找天算琉璃的时候遇见这姑娘进去拿她那大师傅的镀金五方白玉算盘。当然，我师傅抓了这个机会掌心聚气，隔得老远让人家头顶上的盒子落下来，使得她揭了斗笠整理。我还记得当日师傅曾说：“想不到那几个老王八蛋居然养出这么个水灵灵的丫头，我这么个玉树临风的人就养出你这么个东西，实在是人心不古啊。”
可这天算洞的宝贝宠儿如今却出现在凡尘俗世中，还与那男子如此的亲近，我就想不明白了。这时我才回过神来要好好的打量那位唤作歌离的男子，却是一张我未曾见过的好看的脸。师傅曾经说他是这个世界上最英俊不凡的男子，而我现在显然推翻了师傅的看法，这歌离竟然生得如此的叫人自惭形秽。因我是个生得不错的女孩，可是因着我师门里那些姐姐们实在漂亮，却没有几个男子来让她们的日常生活多一点颜色，所以从十五岁开始，我就寻了师傅年少的衣衫换了一身的女装，做了个翩翩公子。可毕竟我是个生得不错的女子，所以多年来扮作着佳公子却也骗了不少无机宫的少女心。此番，我却觉得自己的天资潇洒比起那歌离差得甚远。
其实直到几个月后我方才明白，他之所以被我认作好看，仅仅是因为我怦然而动的少女心第一次活了过来。
那一刻的怦然心跳被我误当做是对歌离的不服气，总觉得自己是可以比他帅的，所以我并没有听到歌离和小乔后来说了些什么，只恍惚听得一句什么不回去，又有什么公主……
但总归我还没有昏了头，总记得在他们离开房间以后，自己也便从房梁下跃下来，小心的收好还没啃的一只羊腿，再拿着啃了一大半的一只一晃从窗子出了这房间，三跳两跃后一位白衣公子便出现在了大街上。
这一夜注定是个不平凡的夜晚，不管是对我还是对于歌离和小乔。因为我打算去巧遇他们，无论如何小乔都是大荒山的人，我实在是有必要跟去看个究竟，以后天算洞的老鬼们那里我也有个交代。只是在去偶遇他们以前我须得去借点银子，如我这般玉树临风的公子怎么能两袖清风。
当我办妥了银子的事情，天已经微微的有些泛白。城门的灯也开始昏昏欲睡，我从城墙跳了出去，又到附近的马场弄了匹白色的好马便在一棵树上浅眠等着小乔路过。因这条路是出城后唯一的路，所以我果然在天亮之前等到了歌离和小乔。他们共乘一骑，我也曾用这样的姿势带着祖师奶奶身边的小丫头扬鞭大荒山上，所以我知道这感觉是很好的，有天下尽在眼前的豪迈感觉。
可惜，此时歌离并没有策马飞奔，而是信马由缰，渐渐的来到了我小憩的树下。我选的是一棵挂着不少果子的树，正因为这样的选择才决定了我必然能和他们偶遇上。歌离的马来到树下是果然停止了前进。他小心翼翼的抱小乔下马，尔后取了水囊温柔的递在小乔手中道：“你先喝点水，那树上的果子大抵还是能解渴，等我摘些给你。”小乔的脸上染了一层娇红，然后她取了袖中的帕子擦了擦歌离额头上的汗道：“你也先喝点水，我不饿，也不累，咱们还要赶路。”
歌离笑了一笑，跃身上了树，我这才知道，他原来还有着这般俊秀的功夫。而且，灰色的衣衫和他眉间眼角的一丝淡淡忧伤融合得恰到好处。只可惜，他落的位置不大好，大概他心里眼里都只得小乔那佳人，所以他并没有看见我的一只手被他踩在了脚下。
后一瞬间，不管是树下的美人儿还是树上的雀儿都被惊动了，因为任何一个人，哪怕他武功再高，被另外一个会武功并且武功不弱的人踩一脚那也是会痛的。
“额，这位公子，对不住，在下没有看见你在此处休息。”他已是憋得一脸通红，看着他歉意的微笑，却什么都说不出来。
“歌离，歌离你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我很是忿然，这个歌离公子好得很，倒是本公子的左手小手指似乎骨头出了问题。索性我抬起头看着歌离翩然立在旁边的树枝上，果然是位佳公子，一身的潇洒气派，就算眼里含着歉意也丝毫无损他的气度。
“我没事，树上有位公子在休息，我不小心踩到了他，你等等。”他向树下的小乔言罢我们的如今的状态。而我，只能对着老天爷翻一翻白眼接了他的话头道：“我说树下的小美人，你这心上人倒是没事，可本公子执扇的左手断了一截骨头，这算不算有事？”说罢我翻身跃下树枝，落在小乔的身边，把左手红肿的小指伸在她眼前。
她仔细的看了我的手很久，复又抬了头看我。其实我身量比起她实在高不了多少，可是我毕竟是个惯做男装的女子，所以那鞋底实在是厚实得很，她此番抬头看我却也显出了我这么一位公子哥的伟岸英姿。
只是，毕竟歌离也在我们身边，所以，我便未有任何轻佻的动作，只安分的扮演着一位莫名受伤的路人。
“这位兄台，在下莽撞了，还未请教兄台尊姓大名。”歌离握了拳对我施礼，诚然我毕竟为他的尊足所伤，也受得起这一礼，但是，毕竟我还要和他们偶遇，再不巧要同行，所以便立刻的正了颜色，亦抱拳笑道：“尊姓不敢，在下红尘，不过是个四海为家的人罢了。适才听这位美人儿称呼兄台歌离，敢问这可是兄台名字？”
要说怎么叫人不能貌相呢，在大荒山上这十多年，我那师傅着实用身体力行教导了我这个道理。比如小乔在天算洞的第四个师傅，唤作安红豆，使一把南国缠丝红豆算盘，能算尽天下风月，却独不能算自己的姻缘。而我一直以为她是个甚没心眼的前辈，因我师傅那还算过得去的一张脸皮就赔送了大把的青春，却没看明白我那师傅实在是个很混账的人。可以负责任的说一句，其实大荒山上几乎所有鸡鸣狗盗的事情都是那老头子干出来的，当然后来也有我的一份功劳。但是，我师傅却在一众山民心里留下了一副好的不能再好的形象，以至以安前辈为首的一干女性前辈们心甘情愿守着我们门派那几间茅草屋舍不得搬离。而安前辈也是个能人，天算洞一共只得五位高人，她排行老四，还是那有且仅有的唯一女子。
我自然是和我那师傅学了个十成十，以至祖师奶奶骂我师傅道：“好好的一闺女，你愣是教导成了女流氓，尘儿以后可还怎么嫁人！”她老人家叹息一回后，又道：“尘儿你这般做个男子却也甚好，甚好。”所以这就充分说明了，我舍了红妆的举动是万般正确的，扮作公子哥也是非常正确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