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知道玩不过,但硬着头皮还得玩。自从她决定回到莫安之身边那一日开始,她就已经没有了退路。
卫若子低垂着头,在纸上一行一行地写着:“你知道我不是卫若子。真的那个卫若子,早就已经死了。”
杜沛然面色一紧,却是没有说话。
卫若子没有抬头,只是握紧了笔,继续写。
“据说莫安之当时是想用乾坤镜救她的,结果没把她救回来,却将我弄过来了。”
“不管瓶子里装的是不是原来的酒,但到底,这瓶子总算还是好的。”
“去年在京郊那次,你也说过,若没有乾坤镜,马贼那一刀,便足以要了我的命。”
“所以我觉着,若是能将乾坤镜弄到手里好好琢磨琢磨,若是运气好的话,指不定哪一日,就真让我给琢磨出了个不用死的法子了呢!”
这几句话,卫若子用了好几张纸条,一句话一句话递到了杜沛然手中。末了,才抬了头,仰着脸看着他。
“也许……当真有法子也指不定。”杜沛然手中拿着字纸,脸上笑着,眼中却是满含歉意和怜惜:他能理解小兔兔于绝望中不放弃一线求生希望的挣扎努力,他甚至叹服于这具小小身躯里蓄藏着的那股子永不认命的倔强,但是——毛之不存,皮将焉附?这是多么简明易见的道理。乾坤镜虽然据说能镇魂定魄,但直至现今为止,他们师徒三人也无法确认这一点。
镇魂定魄,始终只是他们师徒几个的猜测。之前是因为小兔兔前后不一的言行举止,引起他们师兄弟两个的怀疑,然后经师弟各种试探后才确认眼前这个小兔兔,却是早在那次落水之时,便已被换魂。确认了是被换魂,神机门这几位才由此联想到关于乾坤镜的那些神奇的传说,以及那些传说所代表的真实功用。
可传说,永远只是传说。自从那位神秘的夫人死在刑场之后,这种传说,便从未被人亲证过。即便是身为人子的师弟,也从未从他那位据说无比神通的母亲嘴里,获悉过关于乾坤镜哪怕一个字的说明。
直到小兔兔的莫名出现,大家才惊觉:原来那些传说,是真的。传说乾坤镜能换魂引魄,是真的。传说乾坤镜能通幽冥地府,是真的。传说乾坤镜能打开异界之门,居然是真的!
正是因为确认了那一次小兔兔是换魂而来,所以即便是对乾坤镜一直忌惮莫名却始终无比好奇的师父,也终于没有忍住在无数次的放弃之后,重新又开始了对它再一次的钻研和探究。
也正是因为经由乾坤镜换魂而来的小兔兔,师弟才会对皇帝当年所扮演的角色,对他一直以来的用意和居心,有了些别的猜测和想法。
也正是因为之前那一次乾坤镜在小兔兔身上所引发的异动,所以即便是随着消息一步一步地放出,乾坤镜对于局势的影响和作用愈来愈举足轻重,那年小兔兔京郊遇难,伤重垂危那次,师弟也还是不顾京中重由乾坤镜引起的皇室操戈,叫四平将这关键之物连夜给他送去了吴家村,以保万一。
那一次,师弟怕的不止是小兔兔伤重不治,他怕的是小兔兔重又被换走。徒有这具躯壳的卫若子,对于师弟而言,同样是失去。
不管乾坤镜的效用是定魂镇魄也好,还是换魂引魄也罢,只要乾坤镜在她左右,那么不管发生了什么意外,总来得及应变。
可是即便如此,他们也只能先保住这个躯壳,才能借乾坤镜确保小兔兔能做为小兔兔留在这个世上。乾坤镜再如何神通广大,充其也只能帮他们镇留住一缕芳魂。若是连承载着小兔兔灵魂的这具躯壳都毁了,那么,小兔兔又将魂归何处?
杜沛然不忍将这种显而易见的最坏结果给她道破,只是看着床上的小兔兔,微笑着温和说道:“你既有这想法,为何不直接同我说,同师弟说?”
卫若子回看着他,既没张口,也没有抬手写字的意思。只是嘴角微翘,翘出了一抺冷笑。
杜沛然叹了叹,轻声说道:“师弟将你看得重逾性命。不管你信与不信,这却是事实。”
顿了顿,似乎是觉得仅仅一句说话太过苍白,他加重了语气,语重心长地重又开口:“那次在京郊密林,在重重包围伏杀之下,你是亲眼看着他是怎样不要命地将你自方含轩手中抢出来的。这些,难道还说明不了甚么么?”
卫若子咬着唇看着杜沛然,忍了许久,终于还是张口道:“我知道。我信。”
她眼中闪着光,嘴里一个字一个字,动得很诚恳,很认真:“我信他会为了我不要命。”
停了片刻,她却是自嘲地笑了:“我若是说不信,你会不会觉着我这女人太矫情了?”卫若子盯着杜沛然的眼睛,看到那眼里此时盛着的是了然,是洞悉,是深深的怜悯。心中微有苦意,却只缓缓张嘴,双唇微动:“你们所有人,都在时时处处不厌其烦地提醒着我:莫安之他有多看重我。你们所有人都在强调着这一点,生怕我不知道,生怕我不领情。好像我多爱玩那种狗血到吐的我爱你你爱我我恨你爱我我爱你恨我这类相爱相杀纠结到不死不舒服的剧情游戏似的……”
杜沛然低咳了一声,忍不住打断她道:“小兔兔,你能……说慢点么?稍稍,顿一顿也好。”
卫若子怔了怔,见杜沛然一脸郝然之色,才反应过来自己口中刚刚迭迭喃喃喷薄的这一长串,连标点符号都没空带的愤然,让这个盯着她嘴唇合动细细分辨的天才神棍,看得很是吃力。了然了这一点,卫若子不由噗嗤笑了一声。只是这种失笑还没来得及繁衍,心中却被一股莫名的失落和自怜突如其来地侵袭淹没了:丫的老娘什么时候才能口随心动痛痛快快淋漓尽致地吐次唐小平款的槽?
这股突然的悲从中来让卫若子深感颓丧。她双手捂脸,将头深深地埋进了臂弯里,伏下了身子,双肩耸动。
杜沛然知道这具小小的身躯里藏着的是一颗怎样澎湃不羁的心,知道这具一直沉默着的身躯里压抑着怎样惊人的能量和热烈。他因为对这样的一颗心有着发自心底深处的同情和惋惜,因为对那些隐忍的压抑隐藏的热情有着深切的理解和尊重,所以杜沛然现在,表现出了足够的耐心。
他一直等到卫若子瘦削的双肩不再颤抖,一直等到这个一向明朗坚强的小女人重新平静了下来,重新抬起头来冲着自己故做淡定地微笑,才轻轻吐了口气,走近了她,伸手揉搡着她满头的乌发,柔声说道:“放心罢,会好起来的。终有一日,你定能开口说话。终能有一日,那生死符定不会再让你惶惶如末日。”
杜沛然看着卫若子,笑得无比地自信和坚定:“信我罢,小兔兔。你知道我是京中出了名的铁口神断,所以我能断定:你小兔兔看着,根本就不可能是个短命的。”
卫若子被他的一脸认真感染了,终于没崩住破了功,将那个好容易从激动中抽离了出来,重新换上的淡然平静,噗地一下给笑破碎了。
杜沛然见她开了颜,微笑着又道:“你既然知道师弟的心,又何苦老跟他拧着,老要跟他闹。”
卫若子便忍不住又僵了一僵:绕了半天,这车轱辘话怎么又给绕回来了?
别看这丫嘴里说得这般动情,脸上又是无奈又是纵容的,一副不知道该拿她怎么办才好的模样,她要是真傻兮兮以为这丫会像他表面看着的这般好忽悠,那她一定会被坑得很好看。就像现在搁她肚子里这个让她很是纠结苦恼拿不定主意的球,就是个很有力的说明证据。卫若子很清楚,自己手里的牌现在委实不多,即便是要打感情牌,这感情牌也得要打到点子上,打中痛脚,打得彻底才行。
所以,今日既是将话说到了这个份上,倒不如索性全摊开了来讲。
卫若子想了想,重新翻了纸笺出来,搁在床沿边上,下笔如飞:“那年射柳会上,我乔装出逃,不想却误上了二皇子的马车。若不是你及时出现,我那次说不定就被二皇子给阴死了。你可还记得?”
杜沛然不防着她突然提起这一茬,眉梢微微一跳,道:“怎地突然说起这个来了?”
卫若子没有抬头,笔势未停,继续在写:“那次你是特意跟上去的罢!”写完这一句,她才抬了脸看了看他。只待他点头应了一句“是”,卫若子扯着嘴角笑了一笑,又重低头写道:“你是因为闻到了我身上特别的香味,才知道我在二皇子的马车上,所以才跟了去的。”
杜沛然的眉头很是明显地皱了一皱,然后很快又放平了。他轻笑说道:“连这个你也知道了。”
卫若子还在写:“我身上一直有一个香囊,香琴为我梳洗妆扮时,从未落下过为我配在身侧。便是那一次与方含轩合议,欲借他之便逃离卫府时,香琴也没忘了在我包袱里备下它。”
“我一直以为,这是以前的卫四小姐的嗜好。为了将这个卫若子装得更像样一些,自然也就一直带着。”
她抬起头,看着杜沛然,手中虽然握着笔,口中却在张合着说话示意:“我后来才知道,那其实是你们神机门特制的,专用来追踪寻迹的香囊。”
杜沛然想了想,恍然道:“那次在渝洲码头的客栈内,我说怎地突然就失去了你的踪迹了。原来你早就知道了这香囊的用处,故意将那香囊留在客栈扰我判断,借以脱身。”
卫若子摇头,认真写道:“那时我并不知道包袱中还藏有香囊。只是估着自己定是跑不过你,便一直藏在客栈,待你确认我离开后,我才走的。”
杜沛然皱眉看着卫若子,耐心等她写完,才慢慢说道:“小兔兔,你到底想说甚么?”
卫若子脸上一片失望之色:“我以为那次你们是真的愿意放手让我离开,只是没想到,其实我一直在你们的掌控之中。”
杜沛然眉头锁得更紧,深感无力:“小兔兔,那说明不了甚么。”嘴里虽是这般解说安慰着,但心中却知道,小兔兔的戒备和防范,恐怕并没有他所以为的那般容易消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