寄望于敌人施舍他莫须有的慈悲和同情,这可是连天方夜谭里也不会出现的故事情节。卑躬曲膝的哀求除了助长对方气焰之外,对解决问题从来毫无建树。所以卫若子觉得,这种让仇者快亲者耻的脑残事儿,还是不要想得太多才好。她坐低身子,揉了揉早已僵直麻木的双膝,活了活血,待到确定自己已然能够活动自如了,才凑身过去,将二姐一并搀了起来,扶着她一起坐到榻上。
卫若子摸出纸笔,低下头,奋笔疾书:“二姐当真以为,只要去求了莫安之,他便会放过爹爹?”
卫若兰眼神落在纸上那些端正秀气的簪花小楷上,看着小妹举手投足间的从容淡定,心头微安,平静说道:“不管会不会,总需试过才知道。小妹,只要是你去求他,大……莫安之他,多少总有些顾念。”
见小妹嘴角微挑,脸上掠过一抺不以为然。卫若兰抿了抿唇,认真道:“我也是最近才想明白,皇上当初为何定要将京都守备府的王应儿指了给莫安之,逼他并嫡双娶。其实从那时开始,皇上便已在催着迫着莫安之向爹爹动手。那个王应儿,根本就是皇上赐给莫安之,想要用她来取你而代之的。”
卫若兰看向卫若子,低声又道:“莫安之若是心中没你,根本无需硬顶着皇上的压力,将他公孙遗子的身份一直拖瞒到如今现在。他能为小妹犹豫到现在,未见得便不能为了你,放过爹爹。”
她紧紧抓握住卫若子的手,坚持道:“小妹,只要你再去求求他,他必定会再多想一想。便不只是为了你,这十多年来,爹爹一直视他如已出,待之若亲生,他莫安之若是个有心的,便不会忍心向爹爹发难。”
卫若子看了看二姐,摇了摇头:姐姐,你会不会太一厢情愿,太过天真了些?
卫若兰显然不愿放弃这看似唯一可行的机会,所以对小妹的不以为然大为着急。她皱眉说道:“我思来想去,除了求莫安之抬手放过,实在没有其它法子能救爹爹。小妹,现在不是负气的时候。爹爹经营数年把持在手中的那些力量,经过莫安之这几年成心谋算,大部分已掌在了他的手中。这也是皇上现在放心让他出面动爹爹的原因。因为有他接手替着爹爹,官场才不会因爹爹的倒台,而乱得太过厉害。”
“但也正因如此,若是莫安之能答应饶爹爹不死,皇上如今倚他颇重,定不会在此节上太过计较。皇上要的,从来就不是爹爹的性命。只要莫安之能答应放过爹爹。爹爹便可以不用死。”
“二姐知道你心中的苦,二姐也知道,你心中的那个人,一直是方含轩方公子。你本已全身而退,却被莫安之从渝洲城重新寻了回来。莫安之把对你当初与方含轩携手出逃的妒恨,通通发泄在方氏一族身上。你明知方家的败落,全是拜他莫安之所赐,明知他处心积虑要报仇要害爹爹,却仍不得不强做欢颜与他周旋。你心中有多恨,有多苦,二姐如何理会不到,如何不能感同身受?”卫若兰语声微哽,“但是小妹,咱们现在,别无它法。若是莫安之不肯放过,爹爹他便,再无生路了。”
二姐显然是理解错了自己摇头的意思。卫若子无语,低头在纸上写道:“二姐你想多了。”她仰头冲二姐挑唇浅笑了一下,复又低头再写:“莫安之他,断不会为了任何人,放过爹爹。包括我。”
卫若兰看着那字纸正待说话,却见小妹笔势丝毫未停,正在纸上如飞般继续勾划着:“放心吧,爹爹咱们一定要救,但绝不会是,靠求他莫安之高抬贵手来救。”
卫若兰怔了怔,继而眼睛一亮:“小妹,你,早就有法子了?”
卫若子咬了咬唇,然后微微一笑。
……
……
摆在姐妹俩面前的,是一叠a5大小的传单。传单上有些画着线条简单的四格漫画,有些是图文混排的故事绘,还有些,干脆就是用通篇的文字书就的齐趣味性、煽动性、感染性、传播性于一身的传奇话本,有些甚至还将各种关键敏感的文字加粗放大突出,夹杂在密密的小楷中,看起来十分有视觉效果,让人油然而生阅读欲望。
不管是简笔漫画,还是故事绘,亦或者是传奇话本,这五花八门各具形式的诗画故事,无不殊途同归、隐晦而含蓄地传达了一个共同的主题:皇上杀卫新元的真实原因,其实是为了灭口。因为卫新元当年诬蔑指证公孙将军通敌卖国谋害皇子,其实都是在当时的七皇子,如今的皇帝陛下,的暗中授意之下进行的。
皇上当年为什么要陷公孙将军至如此不忠不义万劫不复百口莫辩的境地里呢?原因很简单,因为当年的大将军王四皇子,其实是被那时还是七皇子的当今皇上暗中谋害的。
那么,皇上又为什么要谋害四皇子呢?呃,至于这个为什么,似乎就很有些不言自明了:四皇子当年征战天下英雄盖世,若是不死,如今大周皇帝的这个位置,又哪里轮得到那位在当年其时默默无闻毫不惹眼的七皇子来做?
听说,当年的四皇子与七皇子,还曾为了女人争风吃醋过呢。据说他们当年,还曾与同一位风华绝代倾世惊神的美丽女子,各自有过一段说不清道不明的暖昧故事……
每一个皇子夺嫡江山争霸的故事当中,总抹不去某些穿插在其中惊鸿一瞥却芳华灿烂的红粉身姿。
所谓爱江山,也爱美人。
传说那位被掩盖在四皇子夺目光彩之下的美丽姑娘,其实是位很了不起的猛人。说那姑娘不仅长得倾国倾城艳绝天下,更是工械技巧,科教戎旅,物究其极,无不精专;说四皇子当年平内乱,纳南商,攻北疆,困芜羌,无不是仰她之力赖她之谋,若不是有这位姑娘的出谋划策纵揽大局呕心匡助,四皇子当年绝不会一路长驱所向披靡势如破竹声震天下……
这样一位多智近妖的美人,是英雄,如何会不爱?
四皇子是英雄,当今的皇帝陛下,又如何不是英雄?
那么,为了美人,即便是手段下作一些,似乎其实也是情有可原无可非议。虽然美人最终,依然是湮没在那淘淘历史洪波之中,徒留慨然嗟叹。
自苦红颜多薄命,英雄不白头。
七皇子与四皇子为了美人反目,为了江山帝位暗杀谋害诬蔑陷害,似乎也没什么不可以……
……
……
为了勾搭起百姓们久远的回忆,传单上还有很多百姓们耳熟能详的,关于那位大将军王四皇子的,脍炙人口的事迹。
为了让百姓们对传单上的恩怨故事更加津津乐道信之凿凿,传单上更写了无数似假似真的小细节:比如那位姑娘当年是怎样与少年时期的四皇子七皇子结识的,又是怎样将京中少年小霸王公孙翼收罗网下的,那姑娘又是怎样用惊人的美丽和强悍的手段将那些横行一世的贵族子弟们一一驯服的;比如四皇子对其是怎样言听计从的,七皇子对其又是怎样惊为天人的;至今在大家餐宴之上还偶能品尝得到的烈性美酒,据说就是那位姑娘最先酿造出来的……
卫若兰目瞠口呆地翻看着那一张张传单,许久之后才惊醒过来。她瞠目瞪视着小妹,满脸的不可思议:“这些故事是打哪里听来的?这些……全是真的?”
卫若子笑了:连身为皇妃的二姐看了这些,都有这反应,看来这些传单的效果和作用貌似还不错,倒不枉她花费无数心血死了无数脑细胞搞出的这一套看似荒唐无用但一定行之奏效的东东出来。她要的,就是现在二姐脸上的表情:将信将疑。
这就够了。
卫若子呵呵一声,拿起笔写道:“不管是不是真的,只要百姓们信了,这便是真的了。”写完这话,她还不忘在心中默默添上一句凑趣:不管你信不信,反正我是信了。
卫若兰却仍是一脸的震骇和惊恐:“即便是真的,如此这般言之凿凿地指摘皇上,这便是大不敬,是要杀头的!”
卫若子再度呵呵,提笔又写:“那又如何,爹爹眼下,不正是要被杀头么?”
见二姐脑子懵懵,似乎还是有些转不过来,卫若子继续写道:“不管是不是,只要这纸上的传言传了开去,那么皇上便不敢再将爹爹当众斩杀。不然的话,便无疑是认了这纸上传言所说,认了他杀爹爹灭口,是为了遮掩当年旧事。皇上若是再任由得莫安之拿爹爹为公孙满门偿命,那么无疑便是默认了,当年四皇子的突然暴毙,果真是与他有些撕扯不开的关系。皇上若是不想让这盆污水泼上身,便不能杀爹爹。”
卫若子从容写道:“所谓空穴来风,未必无因。一旦这些言纸散遍京中大街小巷,百姓们人手一份百口相传,那么这传言真也好假也罢,皇上都不好再动爹爹。谎言重复一千遍,便是假的也成了真。皇上若想堵住这悠悠众口,非但不能让莫安之杀了爹爹,恰恰相反,他还得将爹爹护得好好儿地,再不敢让爹爹莫名其妙就死了。”
卫若子细细交待:“所以,二姐只需将这些言纸复抄多份,愈多愈好,再派得力之人拿去四处张贴,最好是能一夜之间,散尽京中各处街巷角落,这事便算成了。至于皇上怎么想,百官们怎么看,咱们可管不大着了。”
卫若兰手里拿着传单,半张着小嘴,仍有些震惊。她踌躇半晌,嗫嗫说道:“殿下……定不会许我这般做……”
卫若兰压了压二姐的手背,复又写道:“为何要教二皇子知道?兹事体大,除你知我知,万不可再叫第三人知晓。非但如此,重抄这些言纸所用之纸、墨、字迹,均不得留下半分痕迹,教人按图索骥,再查到你我身上。否则,非但爹爹救不成,我、二姐,甚至二皇子,一个不落,均逃不过一个人头落地。切切。”
许久之后,卫若兰终于平静了下来。她将那一叠传单收入怀中,仔细藏好,然后冷静说道:“不瞒小妹说,今日回家之前,我原是早给自己备好了一份眠香散。”卫若兰语声微顿,想了想,才轻声又道,“所谓眠香散,是一种能叫人死得毫无痛苦,毫无知觉的毒药。二姐本打算,若是救不了爹爹,卫家失势,我在殿下那里,也无立足之本。既不能善其孝,倒不若随爹爹一道走了的好。”
她站起身,看着自始至终哑然无声的小妹:“若此番事败,我会叫人将这眠香散,也送一份来给小妹。”
卫若兰面上笑得一如既往地温柔恬静,只听她淡声又道:“小妹,今日别后,你我,各自珍重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