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这话说得好像莫安之若是问,她便一定会说一样。好在莫安之熟知她脾性,压根没打算同她计较。他只是轻轻皱了皱眉,问道:“皇帝想干什么?”
卫若子道:“刚刚不说了么,想叫你甘心情愿服服帖帖地给他做儿子。他怕你真把自己当成是公孙府里行五的那个小儿,怕你一门心思只想着要给公孙满门讨回公道。要真到了那地步,他这便不亚于亲手把自己儿子推给了别家,与自己成仇。毕竟,当年公孙代人受过,含冤惨死,阖家罹难的结局,全是拜他所赐。”
莫安之眯着眼道:“便是这个?”
卫若子耸耸肩:“不然还能是哪个?吴家村时你为我冲入火场,差点丢了性命,他是亲见了的。他说……”她瞄了瞄莫安之,见他面上又没了表情,想了想,到底还是说了,“皇帝说,想不到朕这儿子,却是个多情种子。他能为你不顾性命,可见你对他的影响之深。想必你的话他是能听得进去的。”
卫若子挺着肚子,装着皇帝的腔调,沉着声音做威严状,“朕不要你为朕说话。你只需在要紧的时候,提醒他莫做傻事便好。”
莫安之睥了她一眼,道:“他连我是他儿子这事,也在你面前认了?”
卫若子点了点头,本尊迅速归位,声音重又清铃起来,“那日跟着他一踏进偏殿大门,他开口说的第一句话,便是这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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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安之,是朕的儿子。”皇帝回转身,看着面前纤弱瘦小的女子。她面容惨白如雪,额头处却一片青紫,高高鼓凸了一块出来。刚刚在吴家村泥地里狠命磕头时渗出的血渍,现在早已干涸,可上头却仍还沾了些细碎的草屑。原本清美绝伦如谪仙般的女子,眼前现下却是无比凄惨,狼狈不堪。
模样看着虽是狼狈,可偏偏那清冽的眼神,紧紧勾绷着的嘴角,却无不显示着这女子此刻心头正极力压制着的那份庞大的惶恐、不安、伤痛和无助。忆及她之前抱着自己腿脚玩命磕头时的癫狂和绝望,皇帝心中突然掠过一丝柔软。他看着卫若子,道:“所以你放心,朕的儿子,不会如此轻易便死了。”
卫若子垂手立在大殿当中,直看着眼前的皇帝。她不知道皇帝在这种时候单独把自己拎过来,是为了什么。她现在此时,满心里头念着的,只有莫安之的安危。那帮太医们太搞笑太坑爹,她实在不放心。把那丫一个人关在屋中,那丫便真就能自己把自己给救回来?
她想起渝洲城那次,那丫植物人一般躺床上一躺便是大好几个月,若是最后没有神机子出手,她毫不怀疑那丫会一直那样无知无觉地永远躺下去,一睡不起。
可是现在,神机子躲皇帝还躲不及,又怎会闯进这皇宫里来?这次没有神机师父来救他,他……活不活得过来?
想到这个可能,卫若子情不自禁地颤抖了起来。她双手交叉而抱,紧紧环住自己的身子,就地蹲了下去。
她很害怕。
皇帝的声音高高在上地传了过来,听在耳中,感觉有些飘忽:“……那孩子素来自敛,性子孤寒隐忍,待人凉薄,行事手段比起常人,总要狠绝三分。朕时常想,安之这性子,也不知是随了谁,太独了些,与他母亲大是不同……”倒是同朕要近一些。皇帝心中突然冒出这么一句。口里没说,却是微不可闻地叹息了一声。他停了片刻,接着又道:“那孩子自小便遭诸多凶险,行起事来便未免狠辣了点,朕只道他是天性如此,只是没想到,他今日为了你,竟会这般不惜性命,拼死相护。”他停了停,却是又道,“倒真没想到,这孩子居然还是个多情种子。”
皇帝脑中似乎想起了一些久远以前的事情,眼中多了一抹柔情,心中暗叹:果然是她的孩子……到底,是她的孩子。他低低又叹了一声。这一声叹,倒是无比清晰地传到了卫若子耳中。
卫若子仍是一动不动地蹲跪在原处。大殿当中一阵难言的静默。
许久之后,皇帝重又开口,语声淡漠,带着一股天生的威仪:“关于乾坤镜,你知道多少?”
听到这一问,卫若子原本紧揪焦灼的心,猛地又是一缩,心中不期然生出三分警觉。她想起不久之前,杜沛然临去时同她的说的那句话:“无论如何,不能让皇帝知道你来历。若不然,师弟之前为你所做的一切,都将白费。”
他口中的儿子此刻正在另一间屋子里生死不明,而皇帝却偏偏在这个时候,把她单独领进这偏殿密谈,这自然不会是冲着宽解安抚她情绪来的。
皇帝最关心的,仍只是乾坤镜。
卫若子心中冷笑。她一动不动,听而不闻。她蹲跪在地上,双手交叉而抱,紧紧环搂着自己的身子,极力遏制着不让自己瑟瑟不停。
皇帝低头看着脚下缩成一团的女子,不由皱了皱眉。他冷声说道:“头先顾着安之死活要紧,朕没时间同你计较。如今在这殿中,你还想继续糊弄朕?”
卫若子终于抬了抬头。她仰着脖子看了看皇帝,嘴里“唔唔”了两声,又将头垂了下去。
皇帝本以为她仍在装哑,忽然想起之前她给莫安之以口渡药时的那股狠厉和韧劲,心头不由一动。他身形一矮,弯腰抬手,捏住卫若子的下巴猛一用力,立时便将她一张小嘴大大地错张了开来:那里头血肉模糊一片,连那上下两排贝齿上头,也满是血丝盘结。口中原本的香丁小舌如今肿胀得早已失了原本的形状。
皇帝面上微微动容,叹了叹,道:“倒是难得。”他松了卫若子的下巴,扬声命人送纸笔进殿。
一叠空白纸笺扔在卫若子面前,扇起一阵尘灰,扑了她一脸。
“那暗道底下,意欲取你性命之人,是甚么来头?”
卫若子心念电闪:皇帝不知道陈七?她静了静心,然后反应过来:是啦,莫安之当然要将陈七这号人物给瞒死了,否则的话,莫安之在皇帝面前,还不早被剥得光溜溜的什么也不剩了,哪里还能陪着皇帝一路玩到现在?所以那时卫新元才找着碴要杀香琴。卫若子心中了然,他们早知道香琴是皇宫里的探子,若不是看着她的面子,小香琴根本没命活蹦到今天。
卫若子理了理头绪,脑子在飞快地转动着:奇怪的是,那陈七自己,似乎也是有意躲着皇帝,不欲与皇宫有太多关系。这里头又有别的什么原因吗?之前自地底传出的那声惨叫,凄厉绝望,若夜枭悲啼,现在回想都觉瘆人心寒,定是那陈七临死之前所发的不甘之音。只是这老爷子就这般死了,那些背后藏着的因由,怕是再没人闹得清了。
那里皇帝显然从卫若子长久的没有回应里,感觉到了深深的冒犯。他声音低沉了三分,带着明显的怒意,又问了一遍:“安之拼死为你挡住的那人,是甚么来头?”
卫若子细细想了想,笃定皇帝对陈七确是一无所知。她身子动了动,终于有了反应。卫若子捡起跟前的纸笔,慢慢写道:“我不认识那个人。”
皇帝站在她跟前,冷笑道:“你不认识那个人?那他为何偏偏选在乾坤境异象突生之时,守在那里杀你?”
卫若子心中一紧,隐隐觉得有哪里不对。她强按下心惊,固执地摇了摇头。
皇帝低头看着她,平静说道:“不要侥幸可以在朕面前耍弄你那点小聪明。”
虽是心慌,但卫若子仍是坚定地继续摇头。她不知道皇帝究竟是什么意思,所以把头脸压得低低地,藏在暗中,好让皇帝看不清她面上的神情反应。现在这种情形,她也只能保持着这个以不变应万变的姿态了。
皇帝冷哼了一声,道:“之前在那茶馆处,你同朕装疯扮傻时说过些甚么话,已经忘了?”他缓缓倾下身子,看着卫若子慢慢说道:“白胡子老头?你口中的白胡子老头,说的是神机子罢?”
“突然不见?那么是不是说,神机子带着他徒弟,如十四年前那般,重又开启了乾坤镜恁大神通,缩地千里,将他二人再次隔空传送了出去,在你面前遁走消失了?”
“天上掉下个坏人?你是不是想让朕以为,死在暗道中那老者,其实是借乾坤镜启动之机,异世之门大开之际,自异世穿越而来的又一人?”
卫若子睁大着眼,呆呆地看着皇帝。心中除了浓郁的不安,她实在不知该如何反应。
“哼!知道你错在哪里么?”皇帝站直了身子,看着卫若子摇了摇头:“你错就错在,不该说他是从天而降,自异世而来。”
“朕告诉过你,莫要以为你那点小聪明,能糊弄得过朕。”皇帝看着卫若子,冷冷说道:“乾坤镜若无异世之魂为引,即便是异象大显,能缩地千里、隔空传物,可却仍是无法开启异世之门。”
“难道他们没有告诉过你,同一个时段之中,是容不下两个异世之魂的?”
“你便就是个异世之魂,”昏暗的大殿静谥而宽广,皇帝冷漠的声音荡漾在空气中,像一团无形的阴霾,无处不在:“既是自异世而来,又怎可以连这些最基本的常识,都不记得?”
卫若子身子猛地一震,整个人石化在当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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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论如何,不能让皇帝知道你来历,若不然,师弟之前为你所做的一切,都将白费……”她脑子里突然如雷鸣般响起了杜沛然的这句话,来来回回,不停重播。
屁啊!皇帝TMD根本一直都知道啊!莫安之你从一开始就在做无用功无用功无用功啊!皇帝压根一开始就在逗着你玩儿呢!你个大傻X!卫若子觉得有把无形的匕首正在胸口不停地戳着她,不停地戳。
擦!擦擦擦擦擦擦擦!老天爷你这么没底限地玩咱们有意思么?这样真的好么?莫安之你傻不傻?吐血不吐血?你知不知道你一直以来拼力在阻止和遮掩着的,所谓我这个异世来客的真面目,人家其实早TM八百年前就知道啦!
卫若子心中一揪,再一痛:莫安之,你个大**!你最好还是什么都不要知道的好!即便活过来,你也必须什么都不知道!你的这个皇帝老爹,实在太TM会坑儿子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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